就像舞台上的追光，在村子四面转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吴家圩一个普通农舍门前，也照亮了那一段很久以前的时光。
那天，父亲用借来的长袍，带着木讷和近一米八的魁梧身材，从大纵湖楼季村，把正做着爱情美梦的季家二小姐，撑船娶了回来，没有吹吹打打，没有轰轰烈烈，只有两个年轻人对未来的憧憬，和执子之手共赴明天的决心。
从新娘子船上下来，跨上码头，父亲玉树临风、长袍猎猎，母亲红妆加身，羞涩婉约，两条粗大油黑的辫子，在屁股后面左摇右荡，鞭炮声响起来，围观的村民笑起来，稻草一直铺到门口，父亲一定是牵了母亲的手，踩着稻草，走过大堤，顺坡下去，走过那颗苦楝树，走过被贴了红纸的东窗户，在亲友的注视之下，步入新房。那时，长空澄碧，南风浩荡，满园青绿，枝头的喜鹊叽叽喳喳，窗户上的红纸喜气洋洋。从此，父亲和母亲就有了自己的小家，一年以后，也成了我们的小家。
这是我在母亲多次唠唠叨叨的回忆里，想象出来的场景，母亲老了，今年78岁，比父亲小4岁。现在每次回老家，总会拉着我们说上半天，眼神迷离，往事历历，动情处就会骂上父亲几句，父亲习惯性的坐在门槛上，憨憨的笑一笑，不与争辩，几十年的风风雨雨过去了，有多少铭心刻骨的经历啊？就让母亲说说吧，只有苦难随着时间慢慢淡去了。
父亲幼年丧父，奶奶又有哮喘，常年卧床不起，7岁就下田干活了，到了上学的年龄，只念了小学一年级，父亲头脑聪明，成绩优秀，但爷爷不在，家境贫寒，只能辍学，据说当年的私塾先生亲自登门，劝说奶奶，甚至免除学费，但是没有办法，现实是淌不过去的大河，只能看着别人上学，自己下地干活，只能用稚嫩的肩旁扛起生活的重担。父亲后来常说，要是他有父亲，能继续上学的话，，那他现在肯定能考出去，至少能混个县长当当，我们也跟着可惜，要是父亲做了县长，我们就是官二代了，也能像村干部家的孩子，衣作光鲜，有吃不完的零食。
没有做成县长的父亲，把全部的精力都投入进那片土地，挑担施肥，割稻插秧，罱河泥，上河工，样样精通，而且干活不遗余力，能挑几百斤的东西，人称大王，就是力气巨大的意思，但是，我觉得父亲是世界上最孤单的大王，身边一个跟随的伙伴都没有，连孙猴子都有一堆猴子猴孙，父亲的眼里只有眼前的庄稼，想的都是秋后的收成，偶然与人冲突也很温和，没有利用自己身强力大的优势，欺压别人。我常想要是现在亮哥能有父亲当年的实力，估计早就称霸庄上，也不用成天喝酒，剃个光头，到处放狠话，吓唬吓唬别人了。
母亲总说，她的苦日子就是从嫁给父亲开始的，在家做姑娘的时候，外公外婆还年轻，舅舅姨娘都在，人丁兴旺，家境殷实，吃穿不愁，而且外公养鸭，鸭毛鸭蛋都可以换些零花钱。
母亲经常回忆，说也是奇怪，那么多人过来相亲，就是看不上，直到遇到父亲，那时父亲憨厚木讷，体格健壮，母亲当下就在心里笃定，要嫁的人就是父亲了，她说这就是缘分，她至今还强调，人是拗不过缘分的，都会被缘分牵着走。
母亲个子不高，五官端庄，自尊心强，个性倔犟，嫁过来看着一贫如洗的父亲，秉承人只要做，就不会一直穷下去的朴素想法，和父亲一起日出而作，日落而息，集体一起挣工分，分田以后争产量，夏插秧苗，冬种小麦，田间地头，房屋前后，河边渠旁，长满青菜，蚕豆，黄豆，韭菜等蔬菜，一到冬天的夜晚，就哄着我们，用稻草编帘子，卖给西边的砖瓦场，砖坯裸露在外会被冻坏，需要用草帘覆盖。
当然，年轻时候父母也经常争执，甚至动手打架，现在还常常这样，但打不动了，互相语言攻击，我姐总劝，说他们一辈子这样过来了，说了没有用啊。母亲个性强，嘴巴唠叨，不肯忍让，父亲木讷话少，常常说不过，就用拳头说话，于是鬼哭狼号呼天抢地，那时农村常有这样的情况，母亲远嫁，怕外婆担心，不能学人家回娘家，每每谈及，都会对着父亲骂上一通，依旧难以释怀，认为她堂堂季家二小姐，下嫁给父亲就是鲜花插到牛粪上，当初没有嫌弃父亲四面漏风的破屋，没有嫌弃一贫如洗的困窘，也没有嫌弃长年卧床不起的奶奶，竟然不懂感恩，竟然学会用拳头说话了，简直十恶不赦，不可理喻，一辈子嫁错了人，越说越激动，每当此刻，父亲都会找借口走远一点，但我知道，埋怨归埋怨，母亲依然会舍不得父亲，做农活回来肯定劳累，于是，炊烟升起。
打打闹闹一辈子，我知道他们谁也离不了谁，只是木讷的父亲说不出口，在母亲明知一贫如洗，还选择远嫁过来的时候，父亲内心一定是感动的，当年母亲看到忠厚寡言的父亲，内心一定是喜欢的，只是，都习惯了含蓄内敛，都不懂表达情感，但每天一早，当父亲打开院门，洒扫庭院，母亲淘米，生火做饭，炊烟升起，晨曦微露，朝阳待出，这就是最好的感情啊，真切温暖，相伴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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