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的篇目中,最多的体裁就是诗,念过,想过,咂摸过,但你问我什么是诗?我竟一毫不知。向来全凭感受乱走,想象力似乎有一点,有些画面倒真觉得滋滋有味。所谓诗以言志,一切景语皆情语,问题在于言的是什么志,语的是什么情?
王昌龄有首《出塞》: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振,匣里金刀血未干。
诗人描述的景,靠诗中的意象串联成一幅或者多幅画面,其中潜藏着诗人所要表达的真相。马、鞍、沙场、月、城头、鼓、匣、刀、血,这些象组成了一个整体,构成了沙场战罢后的画面,但这么说瞬间将诗的格调拉低了无数倍,那些个形容象的精致字眼,在这样的画卷中是有颜色的,而不是单调空洞的黑白色。所以完整的象即意象是骝马、玉鞍、沙场、月寒、城头、铁鼓、匣、金刀、血,这是不可分割的其中一部分。不是诗人闲着无聊,在那里抖落对中国字的熟稔,运用的每一个字眼都有着诗人内心的寄托,情与志都要靠这些精致的形容去表达出来。象是为意服务,而意要凭借象才能挥发,所以意象就格外重要。
不妨先跳出来看看通篇,战罢一词在全诗中是个转折点和递进点,前后的描写是一场战事的不同时间段,战前与战后,中间的鏖战在明面上没有刻画,这是很分明的。战前描写是骝马新跨白玉鞍,这是反常规的,按常情来讲,战士的注意点应该在鞘中刀锋不锋利,盔甲是否穿戴合式,战略部署如何,如此种种。诗人一反常规,眼中却是骝马和玉鞍,所以这两个意象中就藏着诗人的反常内情。骝马,黑鬃黑尾,大抵是好看的马,玉鞍是华丽的马鞍,对照前后文,他一心只在意这些美好的事物,丝毫不挂累眼前的战事,这说明他心态轻松,要么置生死度外,要么胜券在握。结合后文沙场月寒、匣刀带血,可见他绝不是那种“此去随所偶”的古井无波,否则后面的心神不会有这样的高度集中,所以他是一种对眼下战事的信心,兼有胸臆豪荡气概。似一介驰骋疆场的风流,豁然从战事中拔身而出,卓荦不凡。这些要同时要依靠第二句集中体现。
战罢沙场月色寒,战事到这里倏然告一段落,不仅仅是因果上的递进,还是时间的转变,由白到夜,可见厮杀已久。写月不奇怪,打完仗忽然注意到月亮高高挂,也不算奇怪,但这个“寒”就有门道了。月亮如何如何那只是月亮,跟任何人无关,但寒月,那就是作者的主观感受了,寒,是诗人身上寒,是他猛然发觉身上寒。据下句铁鼓声,可见这绝不是战事停歇良久他呆在夜月中受到凉意侵袭,而是战场厮杀惨烈,耗尽热血,猛地一寒,是刹那间从高度集中精神的全副身心投入的战场中,回过神来的瞬间感受。不仅是月色寒,还有惨烈战事的寒。
两句结合,画面的转换之下,是他心境的流转,一个寒字将缺失了的战争中的心境顺滑补足,从而完成一条全整的脉络。
城头铁鼓声犹振,从这里可看出战事将尽未尽。古代战事中两个信号,击鼓进军鸣金收兵,犹字意为还,尚,说明战罢的沙场还略略有余。匣里金刀血未干,带血的金刀归入鞘中,不是来不及擦拭,是没去擦掉,任由金刀藏归其中。带血既是战事的惨烈,也是杀敌的明证,反正不可能是他自己的血。战场杀敌自然有功,但他没去炫耀,没去邀功,这一句收尾语气之余韵气劲,也绝不是在庆幸——庆幸从战争中活了下来,金刀带血,又归入鞘中,这是他内心的独白,是他自己独个儿的功赏,一个人在心里默默享受。从容中又带着些孤芳自赏的挺傲,也正与开篇的心境紧密对应上来,如此将士,自然耸峭不类俗子凡夫。
铁鼓和金刀两个意象,既形成了结构上的对位,又在诗文内容上达成整体的契合,鼓和刀一起,本身就带着战事的意味。但问题在于为什么是铁和金?高明的诗人,凝练的精致字眼,绝不止是为了视觉上的惊艳,在表达心中之意上,当然有着非凡作用。铁字本身带着一些粗犷,用来形容鼓,也即是对战事的一种形容,与血肉相搏的蛮烈战争场面统一又和谐。而金,原本是光彩动人的宝石,后来虽然衍变成了货币,但并没有如银钱那般程度上的流通,说到底,它本身到底是一种饰品,天生带有华贵气,故而就与战事喋血场面有些出入。可见这个字眼,于诗人而言别有用意,但在结构和内容上又不脱离整体沙场的描写范畴。所以就是诗人在说,粗犷而狠烈的杀伤行为中,又带着些些高贵优雅,那是他心境上,带着些自我慰赏的傲然。同时在诗文的内容上,与骝马、玉鞍、铁鼓,构成浑然的一体。
后两句的意旨在于他内心中的感受,这种感受是瞬间发生的,但余韵又是连绵不绝的,诗句末尾只留下动态的感受如波如浪,永远不停地冲击着。前两句与后两句的自然联结,在于从视觉到听觉的转变,从月色到鼓声,从瞬间的静态到永恒的动态,无缝衔接。这是诗人的高明技巧,从外在直观且形象的感受,直勾连内心中的深层情感。从而达到内外之间的水乳交融,也就是广义上的“情景交融”,以此升华内心情感。
另一首《江南曲》:悔嫁瞿唐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湖儿。
这一首诗内容相对浅显,但因为浅显反而在表达上有些难以确定。要说表现的是闺中幽怨,诉说的是她那唐贾郎不能守时回到自己身边,只有幽闺寂寞。但要说要表达的是妇人殷殷盼望着郎君的归还有“信”,是切切的翘首望心,也未为不可。但不管是哪一种情怀的倾诉,这首诗不像上一首《出塞》,在内容上的合乎情理。误了与我的约期,就生出了转嫁弄潮朗的心,这不是胡扯吗,显然不是真的要嫁,只是要借此表达自己内心的某种情感。但是内在的感情,是完全合乎情理的,也就是说表面无理的诗,内在的情感是合理的。包括上一首,或者任何一首传承下来的诗文,在内部构造上是完全合乎情理的。
不合理,又合理,这话太矛盾,关键是字义的问题,合的理是情的理,不合的 理是指不合逻辑的理。也就是说关键在于情之理。感情有没有道理可讲?当然有!感情本身就是道理。以现代科学知识去看,情感就是在应付复杂而艰难的外部环境与传承需要,而偶然诞生然后发展壮大的东西,再后被文明冠以情感的名头,不过如此而已。孤单了会寂寞,收益了会快乐,受伤了会难过,这本身就是道理。
秋风中的落叶,是无法知道它的下落轨迹的,不过但凡有过一些理论常识,必然知道它同时受到多个外力的作用而随之运动,地球的引力,大气的压力,空气的阻力,在诸多合力的的作用下做着不规则运动。但运动虽然不规则,不代表不合理,不合力,它只是因为自身的构造不规则,随时受到的合力不规则,所以才有不规则的运动结果,而使人无法知道下落轨迹。
诗也正恰恰如此。
诗以一种浪漫主义的色彩,在某种既定的规范形式内,不用管外力的作用和结果,只要内部的情感合乎情理,以此言志,以此诉情。它秉承着理想主义的自由,上下四方,往来古今,但凡心之所至,诗皆能到。落叶随风,重要的是,风从何处。
(《审美阅读十五讲》,孙绍振。内容八九都是孙老师的见解,我翻完全书后,把自己的理解独立说了出来,《江南曲》的两种看法也是前人备述的,这算不算抄?也许说窃合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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