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楼

        她的家，不在十二楼，但今天，她进了电梯，直接按下了十二楼的按键。为什么要去十二楼？她也不知道。

        电梯门开了，十二楼的格局与一楼一样，出了电梯门右转，南北两户相对，墨绿色防盗门紧紧闭着。她站在楼道口看了看，又转身退回到了电梯里。晚上六点，这个时间，电梯也要开始忙碌起来，幼儿园的孩子放学了，小学的孩子放学了，上班的人也下班回家了，出门遛弯的老人也要回家做饭了……

        她站在电梯里，把电梯门关了又开，开了又关，还没想好究竟是上还是下。从十二楼再走步梯上去，就到了整栋楼的楼顶，从十二楼坐电梯下去，这个时间，或许刚好可以碰到接女儿回来的爱人。十二楼，她只上去过一次，还是买房子时，负责接待的售楼处工作人员带着她和爱人来过。但当时，敲定买房这件事的，与楼顶所谓开放式“空中花园”无关，而是因为离父母家比较近，有什么事能够彼此照应。

        她最终从电梯中走了出来，看了看手机时间，她已经和电梯进行了十来分钟的“斗争”。电梯门迅速关闭了，数字一路下降，或许楼下的人着急回家吧。她试着推了一下通往楼顶的铁门，那扇许久没人打开的门，惊喜地敞开怀抱，欢迎她的到来。她回头看了看，楼道里静悄悄的，没有人需要下楼，也没有人要和她一起去楼顶。她叹了口气，把铁门完全打开，轻轻走了上去。

        初春的傍晚，六点就已经灯火辉煌了，她站在楼顶的门口，吸了口冷空气，顿时感觉凉到了骨子里。楼顶没有灯，但放眼望去，四周的灯火也把楼顶映的明亮。

        她扫了一眼楼顶，找到一个开阔的地方，走了过去。楼顶没有围栏，而是用水泥垒了一圈，也就一米多高，所以，站在楼顶边，视野因为无所遮挡，竟然如此开阔。

        她一眼找到了市中心那座高楼，确定了东西南北的方向。她此时正面向北方，西北的方向，目光落下去的地方，是她的父母家。东北的方向，离得不远处，她看到女儿那所私立幼儿园高傲的牌子。转身向西南，那片星星点点灯光的地方，是她的婆家——那个离城市只有十来公里的村庄。此刻， 她的未满一周岁的儿子，或许正在跟爷爷奶奶咿呀学话吧。想到儿子，她突然心里就柔软了起来，脑海里怎么都记不得儿子的模样了，或许太久没有见到儿子了。自从满月，婆婆就以她身体不好为由，把儿子带回老家了，她每月可以见一次。那个从她身体里离开的小人儿，没有给她留下太多的记忆。

        她病了？她自己是不知道的。她只知道每天要吃一些五颜六色的药片，各式各样的补品也取代了饮料，解渴不是必需，进补才是大事。

        她浅浅回忆了一下，刚才好像去了一趟父母家，母亲不在，她把每月三十号照例要给父母的一千块钱，塞进了正在厨房做饭的父亲口袋里。父亲花白的头发上，被油烟熏的有些发亮，不知道是汗还是油。父亲转过身，只说了一句：饿了吧？你在客厅坐会，饭马上就好，你妈妈一会就回来，今天有你喜欢吃的红烧肉！

        她平时爱运动，也爱吃肉，不像其他女孩子那样整天吆喝减肥。她个子很高，也很瘦，不需要减肥。红烧肉这样的美味，自然是来者不拒。但今天，她出了厨房，经过客厅，就离开了父母家。

        今天不是三十号，也不是什么特殊的节日，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今天特意要去给父母送钱。或许，没有原因，儿女孝敬父母还要等什么节日吗？

        早上出门的时候，她给女儿穿了一件蓝色的连衣裙，又加了一件粉色大衣，女儿四岁了，正是被宠成小公主的年龄。她爱人带女儿出门的时候，女儿还回头说了句：妈妈，再见。

        再见，是晚上见。女儿上学要在学校一整天，她有时不上班，闲在家里，也只是坐在客厅发发呆。衣服爱人每天晚上回来已经放在洗衣机洗了，晚饭都是在父母家吃完才回来，女儿临睡前，是学习机在给她讲故事。她有一次没忍住，去了女儿幼儿园的门口，私立幼儿园被厚厚的铁门锁起来。她招手让门卫过来，门卫很客气问她有什么事。她清晰的表达要提前接女儿回家，而门卫只是客气的说：那您带孩子的接送卡了吗？刷了接送卡，才能让您带孩子回家。

        接送卡？她没有见过，从女儿开始上学，她就只来过一两次，还是陪爱人一起来的。平时，是爱人每天接送孩子的。

        她摇摇头，门卫依旧客客气气说：为了孩子的安全，我园没有接送卡，一律不准孩子出大门，请您理解。

          她理解，她知道这是在保护女儿的安全，但她也想问问那个门卫：你理解我吗？我是孩子的妈妈，我还需要接送卡来证明吗？

        楼顶的风很凉，很轻，她看了看手机，手机调成了静音，有几个未接电话和短信，她没有打开。

        她也不知道，她究竟得了什么病，究竟什么时候得了病，她明明很正常，却为什么被当做病人一样，这也不许那也不许？

        她只是失恋以后，莫名的开始烦躁，开始想要逃离某个地方。她只是恐惧一个独立的空间，但却躲藏在这个空间里不愿出来。她只是生了儿子以后，会经常没有缘由的痛哭、发脾气、摔东西。她的父母很慈爱，她的爱人很包容，她的女儿很贴心……她被所有人小心翼翼包围着，呵护着，她却感觉自己被监视、被限制，被压抑的喘不过来气。

        她深深呼吸一口气，让自由开阔的空气，流淌她的全身。这一刻，她觉得自己是舒坦的。

        她轻巧的翻身上了水泥台上，这对于喜欢运动的她不算难事。水泥台的宽度刚好够放下她的脚，她把手机扔了下去，手机好像有一个来电，正在一闪一闪，快速地沉没在夜色中。

        她望了一眼手机掉落的地方，竟然听不到声响，也看不到那一丝微弱的光。人掉下去，会怎样？会不会连那一丝丝光都不会有？会不会连一点点声响都没有？

        她伸开双臂，冷风从指尖轻轻划过，没有一刻的停顿，她像一颗不起眼的石子，瞬间跌落在夜色中……

        十二楼下，是她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