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

        理解母亲需要一个漫长的过程，那也是认识自己的过程。

        我外婆生育了十个孩子，母亲排行老九。儿多母苦，毫无疑问，我的外公外婆一生是非常艰辛的，这样的家庭注定贫穷到极点。但能养大十个孩子，这样的母亲也一定是坚韧无比的。我相信我母亲正是从外婆那里继承了这样的坚韧和勇敢。

        据我母亲回忆，外婆家里很贫穷，孩子也经常受外人欺负，外婆为了保护孩子，总是坚韧地与外人抗争。外婆到八十多岁仍自己种菜地，养鸡鸭，甚至还亲自养大了一群孙子。外婆硬朗坚毅，并不是那种温暖慈祥的老祖母。今天，我也在母亲身上看到了这一点。这是经历与苦难抗争后生存下来的性格基因。

        母亲性格开朗，很爱说话。我打小就喜欢在厨房灶口烧柴火，认真听母亲讲家长里短的故事，讲述她自己人生中一些大小事件的处理，故事里有人情世故，也有经验智慧。她讲起来常常滔滔不绝。所以，我对母亲的认识很多是基于她自己的讲述。当我自己经历她说讲述的人生事件，我才开始反省并真正理解母亲。

        母亲说她小时候非常调皮，有一回从树上掉下来，半天没有苏醒过来。这把外婆吓坏了，以为这个女儿摔死了。外公阻止旁人移动从树上掉下来的母亲，理由是刚摔下来，身体骨架散了需要时间让它自己恢复，移动就会破会这个过程，后来果然醒过来了，而且好像没有太大的损伤。尽管经此一劫，她依然是那样的调皮。小时候的母亲不仅调皮，而且爱唱爱跳，读小学时经常参加学校或生产大队的学生文艺表演，所以母亲会唱很多红歌。我们小时候干农活时经常唱的就是这些歌曲。母亲一句一句地教我们唱。我们活干到哪里，歌就唱到哪里。这也成为我们家的一大特征，村里人都知道。

        母亲说她成绩非常好，以第一名的成绩考上初中，但家里太穷了终于还是没让她继续读书。有一回在镇中学的门口，她遇见了自己的小学同学，竟然在镇中学当校长。母亲就直呼他的小名，打趣他说“你这个毛喀卵（差学生）居然当校长，真是天理不公。"说得校长当场脸红，无言以对。她几乎没有表达过自己辍学的遗憾，大概是她理解和接受了父母的贫穷。

        但是，她对我们四个兄弟姊妹，总是教导我们要好好读书。我们四姊妹的启蒙识字、写字、画图都是她亲手教的。小学时我家里竟然还有几本儿童读物，那都是母亲难得几次去县城办事时，特意去书店买回来的。这一点可以说在我们那个落后贫穷的农村，绝大多数家庭是做不到的，因为有这样认识的家长不多。更多的是父母迫于贫困，让家里女孩都老早辍学了，外出打工挣钱回家盖房子，十几岁就嫁人成家了，父母就算完成了自己的任务。而我母亲总是说：“你们要好好读书，只要你们会读就一直读下去。”她知道读书是我们对抗命运的唯一途径，所以无论她多么艰辛，她都支持我们上学读书。可以说，是母亲教育和支持我们背叛了命运的安排，让我们几姊妹都通过读大学跳出了农门。

        母亲是一个自尊心极强的人。据她说，她刚成家的时候，还没有建设自己的房子和厨房，仍和老人住在老房子且共一个厨房，有一会曾祖母冤枉了我母亲，于是她坚决跟老人分家了，自己在外面用土砖盖了个厨房。后来，我父亲才去学杀猪，没过几年有了积蓄，就盖起来自己的房子。父亲说自己在他那辈人里是最早盖房子的。母亲无法忍受外人的轻视，她坚守独立自强。

        有一回外公过大寿，母亲带我们几个去给外公祝寿。当时父母刚成家，很穷困，亲戚们都看不起。母亲在厨房帮忙，我当时大概只有几岁，母亲提前给我们打了饭菜吃，结果被舅舅看见，舅舅说了几句责怪的话。母亲立即反讽舅舅说：“外公做大寿，舅舅连外甥的饭菜都没有准备吗？”一句话把舅舅说得无言以对。母亲对这件事情多次提起，大概是当时她感觉自尊心受到了冒犯。

        在孝顺爷爷这件事情上，母亲完全跟父亲保持一致。爷爷爱喝酒，父亲常常陪爷爷喝，母亲便会多做些菜。她对爷爷非常尊敬，有一回是农忙时候的傍晚，我们刚刚回到家，爷爷正坐在客厅中央吹着电扇，挡住了我们搬工具的道。母亲仍是机智地非常委婉用关心的语气对爷爷说：“天气好热，您坐这边来吹扇吧。”爷爷立刻明白了，于是挪了个位置，让我们好把干活的工具拿进来。

        母亲非常勤劳和坚韧。大概是我上初中时，当时我们四个兄弟姊妹都在读书，单纯靠种地、养猪和杀猪所得收入是不够的。因为家里很多亲戚都在上海做卖菜，所以父亲也跟叔叔去了上海。家里四个孩子和二十多亩田地就由母亲管理了。母亲除了要照顾几个孩子，还有把全部的农活都包揽下来。她学会了耕田，给庄稼打农药等重货。实际上，我母亲个头很矮，身高估计在一米五左右，身体也比较单薄，干这些重货是非常困难的。说到这里，我觉得我们没有像其他许多孩子成为留守儿童，大概正式母亲的坚持。许多孩子跟祖父母在家里上学，父母都外出工作挣钱。孩子常年看不见父母，有些孩子疏于管教就学坏了，或者在生活和学习上遇见困难，没有及时得到父母的关照和帮助，也就沦为学习后进生甚至问题学生。而我母亲一直坚持要自己陪伴孩子成长，哪怕自己穷困一点和辛苦一点，她始终没有离开家乡外出打工。

        我和我姐是同一年考上大学的，为了庆祝我们上大学，父母在村子里办了一场酒席。这对于父母来说当然是一种荣耀，但同时也一番操劳。我们离开家到外地去读书后，母亲生了一场病。其中有操劳过度的原因，还有就是儿行千里母担忧，我们都是第一次离开家和母亲。对于母亲来，她也是第一次离开孩子，孩子超出了她能看到和关照的范围，她的内心深处有恐慌和不安。当然，这些都是我后来听说和反思后明白的。

        回顾我的成长历程，我认为自己在读书学习上所投入的时间和精力是太多了，在生活上、身体锻炼上，以及对亲朋好友的关注上是远远不够的。这样的成长当然能取得一定的学习成绩，同时也失去了人与人之间的情谊深厚的温暖之乐趣，甚至由于长期空缺致使我在某种程度上丧失了兼顾学习和人际关照的能力。今天，我做了老师和父母，我发现这个问题在中国孩子中十分普遍，而这实际上并不利于培养人格完整和健全的人。我希望孩子能适度地参与父母的生活，参与家庭生活，参与社区生活，甚至参与到国家社会的生活，当然培养国际大视野也是应该努力追求的。当然，这样的教育是不能要求母亲做到的，这受到她的认知水平和经济条件的限制。我只是深深愧疚，自己对父母的关照太少了。

        如果我能像母亲那样坚韧而勇敢地生活，哪怕是命运并不曾眷顾自己，依然能够挑战命运的安排，能够平和地、执着地生活，在困难中仍保持乐观大度，能够让自己的子女轻松快乐地度过成长的岁月，陪伴和支撑起他们跨越社会阶层，那么我就认为自己不枉此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