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几乎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但我却总觉得,就是那么几年的时间,长度已经足够装订成一本薄薄的故事书。两个小鬼在那之后都各自安然无恙,宽厚的法庭只判他们做满三百小时的社区服务,除此之外再无其它。
而我却做了一个连自己也无法说服的决定。就是那个决定,将我彻底地引向了一条歧路。在那一年,也就是火神十岁的时候,我收养了他。而青峰,他那个飞扬跋扈的小伙伴,此后下落不明。有人说他被送进了孤儿院,又有人说他在附近的城市见过他,但从没有人知道他确切的位置,他似乎总喜欢一晃而过,然后不断地离开。火神在他失踪后大哭了一场。他躲在上锁的房门背后,我几乎能想见他那时的姿态,坐在冷冰冰的地板上,像刺猬那样抱着自己。他的哭声断断续续的,刚开始细如蚊鸣,大概心里还是有所顾忌,觉得丢脸,不敢扯开嗓子,后来却完全自暴自弃了。
他始终都那么情绪化,从小到大。
但小鬼终究是小鬼,很快他就把青峰这个名字抛到脑后了。我将他送进附近的小学,他的适应能力很强,性格也好,很快就有了新的玩伴。他的身体在几年间窜得飞快,再也不是当年那个风一吹就倒的小个子了。篮球是他的武器,他靠着它收获了大量的友情,甚至还包括一些,小心翼翼的爱慕。他有一次还在我面前展开过那一叠五彩缤纷的情信,脸上带着为难的表情,我知道他不是为了炫耀。他问我他该怎么办。
“你喜欢她们吗?”我反问他。
他剧烈地摇头连带摆手:“不不不,我甚至不知道她们是谁。”
“那这样不就好办了么。”我低头,继续埋进早间新闻里。
“我不懂。”
我放下报纸,慢条斯理地吞下一块面包片:“拒绝是一种美德。”
“绿间,你有喜欢的人吗?”
他认真笃定的眼色慢慢地逼近我,杀得我措手不及。漫长的沉默横亘在我们中间,他难得耐心地等待着,眼睛里亮闪闪的,像跌进了星星。这容易让我产生一种错觉,好像他在期待着某个答案,某个他和我都心照不宣的答案。
“没有。”我停止再去看他,低头抿了口牛奶。
“哦。”我知道他的眼睛一定又暗下去了,情绪化,我说过的。
“我只是觉得很奇怪,”他站了起来,嘴角还留着点面包的碎屑,像一只偷食的幼猫,“绿间你啊,你从来都是那样,从来都让别人猜不透你在想什么,可我却要把我的一切都告诉你。”
“这样太不公平了。”他的声音委屈极了,好像下一秒就会哭出来似的。但我知道他不会,他不止一次地在我面前说过,他已经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了。他甚至还说过,总有一天他会变得足够强大,强大到可以保护我,而我到那时也会需要他的保护。
别不自量力了,臭小鬼。那是我当时的回应。
那天晚上火神没有回来,他像每个和父母赌气的少年一样逃得远远的。我没有去找他,只在客厅里干坐了一夜,喝掉了五罐啤酒,三杯咖啡。那一晚我清醒得厉害。我想了无数个可能,也许他又回到了那条街上,和别人打架斗殴,被扭送到了警局,彻夜做笔录。又或者他会像普通的高中男生一样,随便找个女孩子,随便来到一间情人旅馆,随便地放任自己的情欲。手机一直握在我手里,只要按下通话键我就可以知道一切,但自尊却不容许我这么做。我不会认错,也不会妥协。因为我知道,我不可能是错的那一个。
他是在天色微微发白的时候回来的。
我一整晚都在和咖啡因恶斗,身体的每一根神经都紧紧绷起。听到钥匙进孔声音的时候我就站起来了,飞快地去洗手间抹了把脸,又从公文包里拿出公司新近的一个项目合约,伏案阅读,总算制造出一副彻夜工作的假象。
他带着一身刺鼻的酒气进了门,我甚至觉得那其中还夹杂着一阵女孩子的香气,但我没有开口,尽管心里总有一股无名火,却还是强迫自己装出一副毫不关心的样子。
他也没有开口。他看起来很疲倦,什么事也没做就倒在沙发上睡着了。
睡魔早就入侵了他全身,他的呼吸声在空气中平稳地起伏,就像是一个莫大的讽刺。我这才发现桌上的文件根本就摊反了。
我觉得自己像是一个被抛弃的小丑。
窗外,太阳终于全数吞掉了如墨的夜色,张牙舞爪地探出身来。它的光穿透了客厅的落地玻璃,笔直地投射在火神的脸上,放佛在那里刺下了一个优美的吻痕。他就躺在那里,一动不动,留下全部的不以为意。他以手臂为枕,睡颜年轻而天真。他睡着了,并不知道那里的肌肉正悄然地生长着。不止是那里。他的一切都是年轻的,年轻得让我羞愧。但我本来就是没有在意的资格的,我们彼此甚至还依然以姓氏相称,遥远疏离。我并不是他的谁,我也无意成为。我只不过是在那时被佛祖迷了心窍,动了一世一次的慈悲。
他一定是在我睡着的时候起来的。等我醒来的时候夜色已至,他也没了踪影。我想最糟的情况也不过是,我翘了班,他翘了课。
但我的假想出了差错。没过多久,他就回来了。他按了门铃,我开的门。他站在门外,手里拎着外卖,少年特有的汗味远远地向我飘来。就是在那静默的几秒,我这才第一次发现,他已经这么高,几乎已经窜到了我肩膀。他一声不吭地拎着外卖进了门,在桌子上一甩,最后重重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他的不耐烦是装出来的,他还是满肚子的委屈。
“你就没什么想问我的吗?”他心猿意马地望着天花板,眼角却斜向我。
原来自以为小丑的并不只我一个。
“你是不是想让我问你,昨天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为什么这么晚回来,这些?”我扬了扬眉毛。
他简直快被我气疯了,小鬼到底还是小鬼。
“如果是这些,我没什么想知道的。”我打开了他买回来的外卖纸盒。
“我去了酒吧,喝了酒……”他索性坦白从宽,“和你不喜欢的那些人……”
“这些都不关我的事。这是你的自由。”我动了动筷子,“你不是说,不想把你的一切都告诉给我吗?”
“我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甚至,和谁交往……”他的声音慢慢低下去,“你就真的……一丁点也不在乎吗?”
“我不在乎。”我吞下了一口秋刀鱼,“我说了,这是你的自由。”
我骗了他。
“哦。我明白了。”他被灯光牵引着离开,默不作声地走进了自己的房间。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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