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场”是我耐受度最低的团体活动形式。
一群人——我只参加过三十几人的,不知道人再多或再少有何不同——坐在黑暗的屋子里,带领者宣布“梦场开启”之后,组员可以任意表达:
通常是任意一人率先贡献梦境(梦境一旦被吐露,就不再属于梦主本人,而是属于整个梦场了),其他人以自由联想的方式接下去,可以由别人的梦抵达自己的梦,也可以截取某个意象或片段说“什么让我想到什么”。
椅子按照特定方式摆放,有时是内外几个同心圆,有时如一朵花,有时向内向外翻卷,有时背靠背,有时面对面……
组员可以任选座椅,坐下之后不可移动位置,但是可以选择自己最舒服的姿势,睁开或者闭着眼睛都可以,表达或不表达都可以。
这样的梦场我参与过整整十场,没说过一句话。在黑暗中有时睡着,有时没有;有时舒服,大多数时候不舒服。
第七个梦场让这种不舒服到达了顶点。
不知道从哪一刻起,梦场中引入了死亡。
“我想让我讨厌的那个人去死。”
“我有一个死亡笔记本,我把一些人的名字写在上面。”
……
我以为这只是一个瞬间,其他的意象会渐次涌上,把这些让我不舒服的话语冲刷不见——结果不然。
“笔记本让我想起中学课堂。”
“中学让我想起好朋友。”
“好朋友也在我的死亡笔记本上。”
“我想一刀一刀把他杀死。”
“一笔一划写你的名字,然后你就死了。”
“《你的名字》让我想起一部电影。”
“我永远记得我想让他死的那个人的名字。我想让他死在我眼前,我还要用脚去踩,踩踩踩!”
……
现在写来的时候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在通风良好的地方,在理智中,已经脱敏;
但是当时,在暗室,在一群人以特定方式连接的暗室,在语声此起彼伏,明明灭灭如鬼火的暗室,我被人心中的恶意吓住了。
我感觉到一些同伴徒劳的努力,想转移话题,想引入光明和善意,想灌注欢快的泉水……全是徒劳。
仿佛在魔咒之中,不管别人说什么,被死亡缠住的同伴始终浸泡在死亡里,并且层层加码。
在最初的惊吓之后,我心里涌上浓郁的悲哀。
和别人的魔咒一样,我也陷入自己的魔咒——
“死亡”,姥姥被死亡带走的时候我在怀孕。
“死亡”,二舅被死亡带走的时候我在上班。
“死亡”,表弟被死亡带走的时候我在隔离。
“死亡”,姥爷被死亡带走的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那是我第一次接触到“死亡”这个概念。
死,死,死,死……
他们都离开了,我被留下了,世界寒冷又绝望,心脏的部位疼痛无比……
不知从哪一刻开始,浓郁的悲哀转为强烈的激愤:
你们这些妄议死亡的人懂些什么!你以为你是谁,有权利诅咒、臆想,置人于死地?这么多的恶意,根本就是狂徒在侮辱生命!
狗屁!闭嘴!你给我闭嘴!
我紧闭双眼在心底呐喊,拼命控制自己从椅子上站起来的冲动——因为我不知道自己是要夺门而出,还是要冲过去面对恶意的源头,把那两位同伴推倒在地。
第七个梦场,让我感受到团体的狂暴,让我相信:意识可以杀人。
梦场关闭之后是分享与总结——灯光重新亮起,座椅重排,摆成一个大圆圈,每个人都能看到彼此。
在光明中,一个个重新化为人形。
大家在讨论,我照旧不语,泪水渐渐盈满眼眶,泪一行行缓缓流下。
我知道自己可以控制言行,可以再忍这二十分钟,可以保持静止,直到团体解散,重新回到自己的时间,重新拼凑起自己。
可是语声忽然停了下来,带领者轻轻叫着我的名字,大家都望向我。
慌乱中想不到掩饰的话,我只有照实说:
“在梦场里我感觉疼痛,想要逃走,也难以理解。我不明白为什么会一再地想要别人去死,因为我只顾着想——我爱的人,死去之后再也回不来了……让人死是有可能实现的,想让人回来却万万不能,这让我更绝望了……”
上午的团体活动结束了,人却没有全都散去,有好几位同伴走过来拥抱我,告诉我她们也有同样的感受,我不是一个人。
想起当时情形,时隔数日我仍感觉到扰动;也有感激——感激那时的被看到,被邀请表达,被同伴响应。
“死亡”是每个人心中的重大议题,以这种方式被触碰,激发出如此强烈又复杂的反应,让我更深地了解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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