赖人(小说)

作者: 天润麓林 | 来源:发表于2020-06-17 16:33 被阅读0次

    (作者:山    丘)

         那是一个时代的人生。

        赖人是我小时候听老家大人们讲的那么一个人。那个人我没见过,但他却留在我心底是很深的了。

        赖人的个子高高的,长得很潇洒的那种。鼻梁骨很高,浓眉毛下一对眼睛陷在眼窝里。手和脚都很长,走路的时候两手不规则地甩起来,脚步也是趔趄着,在路上舞之蹈之地唱着歌。歌是乡间俚俗的民歌,如:我跟贤妹(儿)门对门,看到贤妹(儿)长成人;花花轿子(噻)抬上走,你说怄人(呢)不怄人!他说怄人那是真的,因他没本事娶个“贤妹儿”。再丑的“贤妹”也不会瞧上他。他穷,没家,连穿的衣服都没有一件是完整的,还脏得不能说。长长的头发夹裹着柴灰和树叶的枯屑,乱糟糟地耷在额头上。脸是灰黄色的——营养不良的缘故,但眼睛不错,明亮着,且挺有神。看人一笑,泛黄的牙齿就暴露出来,牙缝里填塞着食物的碎屑,甚至还有血丝。

           都避着他。就连在当地威风八面的余保长见了他也只是皱一皱眉,实在看不过眼了才吼喝他两句走开。他这会儿已走到王三保开的铁匠铺子里了,冲王铁匠笑了笑,伸手拿起架子上刚打好的一把菜刀,左手伸出大拇指,就去试刀的刃。“甭动!”王三保一声喊,但迟了,那刀还是热的,把赖人的手烫了。赖人迅捷地缩回手,刀噹啷一声掉在地上,便杀猪似的大叫起来。急得王三保的媳妇又是找清油给擦,又是拿湿帕子给捂,铁匠铺里搞得鸡飞狗跳。

           但赖人根本不买账。赖人歪眉愁眼地说王三保的刀把他的手烫坏了。他的手是值钱的手,是养活一家人的手。他家里上有八十岁老娘,下有不满月的小儿,全靠他一双手养活,你就看着办吧。王三保说我刀放那儿,谁让你在我这来乱动的。再说了,你那手我也看了,烫个小疤倒是有的,咋能啥都干不了。赖人一听,就瞪了眼,就抡圆了膀子去撞那王铁匠,一撞发现铁匠有的是力气,便索性一屁股坐在铁匠铺里,又哭又闹地打起滚来,乒乒乓乓地一阵响,王铁匠所打的铁器便摔了一地。

           周围的人都跑来看。一看是赖人,就都走了。终于有好事的来劝和。好说歹说一两个时辰,赖人才站起来。他站起来不是因了别人的劝,而是王铁匠终于答应给他医手的钱了。便接了钱,在一群人的围观中,如一个得胜的将军般,骂骂咧咧飘飘然地离开了铁匠铺。

           赖人很高兴地走到了外面。外面的阳光灿烂地照着,田野里吹来五月的风。五月的风里夹裹着成熟的气息。赖人皱了皱鼻子,嗅到了什么,也看到了什么。就向一个卖水果的摊子上走去。说是摊子,其实也就是一个乡下老人背了个背篓,背篓放在路边上,背篓里装的是刚从树上摘下来的李子,黄澄澄地泛着清香。老人站在背篓边正用草帽煽着凉呢。

           赖人看到了李子,便咽了一下口水。刚才吵吵了半天,他要有东西需解渴。就凑上来,伸手去抓了几颗,扔进嘴里咯嚓咯嚓地嚼起来,一边吐着李的核。不酸!还能吃!他说。看着眼巴巴望他的老人,他忽然手向对面招了招,叫:掌柜的!来,跟你说个事。对面是个小饭铺,饭铺里那掌柜的,我们索性叫他李掌柜。李掌柜三十岁年纪,肥肥憨憨的,肩头上搭着毛巾,从路那边跑了过来。

            赖人指了指老汉背篓里的李子:掌柜的你看!这李子多好,刚上市,黄生生的。我刚才尝了,好吃!您称一点。那李掌柜大约也要尝鲜,经赖人一鼓动,就想买了。赖人又帮着掌柜的说价,又帮着给张口袋装李子。看着李掌柜给付了钱,赖人便捧了装李子的口袋走。

           李掌柜看着他越走越远,不象是往饭铺里去的。“喂!你往哪搭走?”喊着,追了上来。赖人撒开脚丫子就跑,边跑边往李子上吐口水,呸呸呸的,声音挺大。李掌柜一下子恼火了。饭铺里跟着又跑出他婆娘来,尖辣的声音叫骂着。赖人一看这阵势,不跑了。叉开了腿。他裤裆早破了,裆里黑黑的鸡巴一下子就伸出来,冲着放在地上的李子口袋就是一泡尿。

           李掌柜一下楞住了。身后的婆娘也赶紧背过了身,“畜生!牛把你日下的。”“羞你妈的先人!不是你妈个人变的。”……  李掌柜两口子站在大太阳底下,唾沫四溅地骂了个暗无天日。而赖人却提了那口袋扬长而去。直走到村子尽头,在小河边把那李子洗了洗,若无其事地蹲在大树下的阴凉处,大嚼起来。

          正午的村子就这样宁静下来。蝉在树干上长一声短一声地哼着。没有风,树和它的叶子一点也不肯动。近处有人家织布的响声,远处有公鸡在悠扬地打鸣,还有驴叫了一、二、三声。

           忽然有人在喊救命。声音由单调至喧哗,还有好多人往河边跑。原来村子里一个小娃洗澡,淹水里了。

            河边很快就聚集了不少人。只见水里一个娃儿的脑袋,努力地昂着,在水上挣扎。河边上几个人正在急慌慌地脱衣服。还有人在原地转着圈子找救生工具,但什么也没找到。

           “人都快死了,还脱个球衣服!”是赖人的声音,赖人来了。这种场合赖人是无论如何要看热闹的。赖人风一般跑到河边,分开人群。咣啦一下就跳进河里了。狗刨沙一般,乱弹着几下就游到小孩身边,抓了那娃的头发,倒背着,拖上岸来。

          人群里立时响起一阵乱纷纷地赞扬:没想赖人还做了件积德行善的事!“老天爷开眼了,赖人还救人呢”。小娃的家人也赶来了,千恩万谢地,激动得给赖人嗑了头。

           赖人便得意洋洋起来。手舞足蹈地,把救人的细节颠三倒四地说了一番又一番,说得唾沫四溅的。看着周围人投来赞许的目光,他生平第一次感到一种从未经历的快乐。他要享受这种快乐,他决定以喝酒的方式享受这快乐。他摸了摸衣袋,王铁匠赔给他的钱还在,他掂着钱就走进了村中一个烧腊铺,要了一个猪耳朵,还有豆腐干,细细地切了,先打上三两包谷酒。双腿往板凳上一举,弯着头,开喝。

         玄黄的太阳光斜了西,赖人这才趔趄着身子走出烧腊铺。一边打着酒嗝,一边眯缝着个醉眼东张西望地看人。人又安静下来,树和它的叶子一点也不肯动。近处有人家织布的响声,远处有公鸡在悠扬地打鸣,还有驴叫了一、二、三声。

           赖人于是就自顾自地往村头无所目的地走。西斜的阳光下,远远地来了两个人,两个女人,一老一少的。老的已很老了,柱着一根光滑的竹节拐杖,头上包着帕子;小的则象五月里的黄花,穿着白细花碎布的对襟衫儿,袅袅婷婷的。看样儿是祖孙俩。

          赖人的眼睛放光了。赖人是喝醉了,他歪斜着身子,不偏不倚地倒在村头的路口上,四仰八叉地躺在那儿,齁齁地睡下去。他的烂衣服,他的破裤子,他的半截鞋,他的一身臭气和酒气,还有大腿间那件物事,从破裤裆里肆无忌惮而虎虎有神地露了出来,在路当央如一面旗帜般,正二八经地展开。

           两个女人走近了,能听到拐杖戳地的声音了。忽然一声尖叫,只见那女儿一下子捂了眼,立时背过了脸去。那老的则莫名其妙地望了望,斥问着女儿“啥事嘛?惊咋咋的!”当她看清前边躺着个人,而且是个男人,高高地举着那个东西的男人时,不由怒从心起,恶向胆生。踮着一双小脚走上前来,举起竹节拐杖狠狠地打下去,嘴里骂着:

         “把你个畜生!瘫在这里老娘还怕你?打死你个狗日的!”

          “有娘养没娘教的!天咋不收你?”

            拐杖打在肉身上卟卟的声音。打得赖人从地上一翻身就爬了起来,嘴里杀猪一般嗷嗷的叫:“老东西!个老乞婆!你还真打呀?”骂骂咧咧的声音飘过来,人早歪歪扭扭地跑远了。

           一九四九年全国解放,老家那个村子跟着也解放了。赖人无田无地又无房子,划成份时划为雇农。成了雇农的赖人在工作组的帮助和教育下,革命性很坚决。他理光鲜了头发,洗干净了衣服,补好了裤裆——尽管不习惯,但他现在是贫协主席了,贫协主席要有阶级觉悟,不能老是拿自己那玩意儿吓人。

           现在赖人正站在主席台上声泪俱下地控诉着大地主陈同善残酷压迫农民的血泪史。陈同善萎缩着站在台边,旁边站着他年轻轻的漂亮小老婆。赖人手指着陈同善,眼睛却瞟着他小老婆。事实上他已经看过那小老婆不止多少回了。但以前那是偷看,斜了眼睛或躲在隐蔽物后边伸长了脖子窥觊的那种——曾经有一次他为了偷看竟然踩着了墙头上的一只马蜂窝,被蜇了个鼻青眼肿。而今天他可以堂而皇之地看了。

          赖人控诉着陈同善,声泪俱下时,手却伸到小老婆脸上去捏了一把。他捏得很惬意很有分寸,就象牲口市上的贩子在看一头牛的牙口,所以也就没人说他什么。但赖人却很在心,他把自己那捏了女人的两个手指头时常抽出来端祥着,幸福的感觉溢于言表。直到有一天,他分到了陈同善的两间房子,他搬进了陈同善的院子,他住到了陈同善小老婆的旁边——不,应该说是家里。她已经不是那地主的小老婆了——每个人只能有一个配偶,土改工作组让她自由了。自由带给了赖人莫大的幸甚,这个高大、英俊的男人嘻着那张脸,顶着贫协主席的头衔在一个晚上溜进了那女人的房间。听住在旁边的人说,那一夜经过呼天抢地的叫喊和呻吟之后,结果是相当地平和。一个感受了英武男人的雄伟,显出异常的温柔;一个享受了漂亮女人的滋润,变得十二分的顺服。结果他们结了婚,结果俩口子搞得恩恩爱爱,经常能看到他们手牵着手在山坡上游走,据说还有人看到两人在山坡上树林里做爱的,那缠绵缱绻之情令人羡慕不已。这样的情形直到“文革”。

          “文革”中,那女人因了曾是地主的姨太太,受到批斗——不仅仅是批斗,还在脖子上挂了草鞋,还挨了打。但却打到了赖人身上——为呵护自己的女人,赖人被打成了残疾,之后不久就死了。他死时女人抱着他大哭了一场。直至好多次,都有人听到她在自己房子里的恸哭之声。

          赖人就这样结束了他的一生。可他给自己,也给女人留下了个儿子。

           听说那儿子后来当了兵,转业后在某省一个市当了局长。局长早接了自己母亲,离开老家好几年了。

          再没了音讯。(山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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