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一曲离别

一连两天我都再没有见到老叶，他早出晚归和我们的作息完全相反，压根就没有重合之处，好容易结束了一天的培训，回到酒店，他又似乎处处躲着我，根本碰不到人影。也许那天晚上他的醉酒令他觉得颜面全失，无颜再见江东父老。

可他的面签时间马上就到了，我异常担心他的准备是否充足，他能通过面试官那阅人无数的锐利目光吗？他是否能四两拨千斤地轻松回答面试官的刁钻问题呢？……

面签的前一天晚上我一直在门口等着他，大约八点半老叶就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初秋的夜晚他穿着淡青色的衬衫和休闲的西裤，表情僵硬严肃又紧张。我静静地看着他好像面对的是个与以往完全不同地陌生人，恍恍然不知该说点什么。

或许有的时候男女之间只相隔了一层窗户纸，一旦捅破了，反而陌生了许多。我们曾经特别特别地要好，可谓是两肋插刀莫逆之交，可彼此生分起来却比不相干的人还拘谨。

他面无表情地把我让进房间，狭小的空间里只有一张单人床，旁边乱七八糟地堆满了各式各样的杂物。我没有说话只不停地开始收拾打扫起来，垃圾扔进垃圾桶，脏衣服放进洗衣篮，鞋子和袜子一堆摆好。

忙了一阵之后，他忽然按住我正要拎起他臭鞋子的手，蓦然地打断了我。老叶有点犹疑又略带生涩地问我，“Angela，你觉得我这样搭配如何？”好像我和他只是泛泛之交，好像我比他更像是个资深设计师。

“嗯，”我吱了一声，只觉得心中有些不快，心脏缩紧了许多，这感觉非常地不自在。

他指了指床上那套搭配好的西装——暗色的套装，搭配跳脱花色的领带，咖啡色的公文包和同色系的皮鞋，中规中矩地。

“Great，perfect，wonderful，splendid！”我拼命点头，完全不吝惜赞美。“这棒极了，一定会给人留下深刻印象的，明天你一定是所有人中最帅，最扎眼的那个。”我尽量说起来真诚，可面上浮现的尽是一副言不由衷地虚伪模样。

老叶看着我半晌，表情由凝固到憋不住地气闷，他终于大笑了起来，好像很多年的老友那样狠狠地一巴掌捶在我的肩上，“去你的，怎么不讽刺我了，这模样实在不像你啊？”

“怎么不像了，不就美言了你几句啊，你就得意忘形了？”我气鼓鼓地说，“人家还不是希望你一举通过，早日实现梦想。记得通过了要请我吃自助餐啊，这里的巴西烤肉特别有名，我可是等了好久呢……”

老叶没再理我，只别过头去，我看见他的脖子有点微红，怕是去哪里喝过酒了，可是他身上却几乎没有什么酒味儿。

他歪歪斜斜地倒在沙发上，有些眼花地一直盯着我，瞳孔却好像没有聚焦。

我递上了几日前准备好的一篇对答录，上面用记号笔画满了勾勾叉叉，然后郑重其事地告诉他，“老叶，这几条是我精选的面签可能出现的问题，你今晚上一定要好好准备下，明天或许有用。你看晚上是否需要我陪你背一下？”

老叶努了努嘴想说什么，可最后只一句，“放着吧。”说完便是酒后朦胧欲眠的真空状态，我不好意思再做打扰，打算离去。

轻手轻脚关门的时候，老叶没头没尾地忽然来了一句，声音很轻，却异常地清楚，像是梦呓，“Angela，若是我走了，你怎么办？”

是啊，一曲离别，一杯清酒，十里相送，怎么都是扰人的离愁别绪。

我忽然觉得心里酸溜溜地，如果老叶真的去了法国，那么就不再有人陪我一起逛街，一直在我耳边唠叨，不再有人会在夜半随时接听我的电话，安慰我无助无聊的思绪，不再会有人一边逼我减肥一边请我吃海鲜大餐……那时的我又该如何自处呢？

于公于私我都希望老叶能留下来，留下来陪我这个脆弱又常会自暴自弃的大龄剩女，只是决定权不在我，那我最多只能充满歹毒地祝福他早日在法国混不下去滚回家来。

所以有的时候，装疯卖傻是一种艺术，比如我面前装醉的老叶，装聋作哑也是一门技巧，比如转身离开轻轻带上了门的我。

房门关闭上的那一刹那，我微微侧了侧身子，斜斜地瞥见老叶面无表情地追视着我，那眼神几乎锵然落泪，我不忍再看，只觉得心被狠狠地撞击了一般，猛然生硬得滴出血来。走廊的灯把我的影子映得弧长，好像纸皮的灯笼，微微欲暗，火火如明。

我蓦然想起一句话，也许一个人最好的样子就是静一点，哪怕一个人生活，穿越一个又一个城市，走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仰望一片又一片天空，见证一场又一场离别。然后淡定下来，于是终于可以坦然地说，我不再那么执着了。

执着的人又何止我一个，大家要费多少的力气，多少的勇气才能说出这句我不再执着了？这简简单单的词句比起那句喜欢你、我爱你还要沉重，还要令人痛入骨髓。不要以为坚持就是胜利，不要以为付出必定有回报，大多数时候都只是你一个人的自言自语，自以为是……所以剩下的人往往都是执着的人，而执着的人往往更加容易剩下。

回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夏日的晚上，老叶和我逛过了超市，拎了大包小包的很多东西走回家。夏天的风很轻暖，蝉鸣不断，蚊虫飞散，穿过一个带花园的小广场时，他戏谑地问我，“Angela，如果你25还没有嫁掉怎么办？”

我得意地回答，“本小姐人见人爱，花见花开，怎么会没有人要。如果当时真的没有嫁掉也是因为选择太多了，一时犹疑罢了。”

老叶恨恨地说，“啊呸！你要是过了30都还没有嫁掉，看你怎么活？”

我立马做委曲求全状娇嗔，“那就求求你大发慈悲收留收留我了……倒是你，不要说30了，只怕不惑之年都还单着吧？到时候可不要哭着来求我担待担待你了！”

老叶大笑，“得了吧，就算全世界只剩下了你一个女人，我都不会再有什么非分之想了。除非到时候你执意要我这个救世主来拯救拯救你啊！……”

“那到时候我们就相互将就一下呗。”

孰料一语成谶。在坎坷的奔三大道上飞驰的我和他都还是单身，如果说我是为了等待Leslie，那么老叶呢，难道……我不敢再想下去。

两天后的早上，我在吃自助餐的时候终于又遇到了老叶。

“怎么样？你的签证过了没有？这两天我怎么都找不到你啊。”我巴巴地问。

他笑着点了点头，瞥了眼旁边与我一同吃饭的Joyce，并没有再多说什么。

“怎么庆祝下啊？”我笑逐颜开，兴奋之情溢于言表，想起巴西烤肉，嘴角不自然地裂开，几乎开始流口水了。

他平静的表情下有一丝黯然，“Angela，你就这么希望我走啊？”

“我，我真的不是这个意思。”我咽了咽夺门而出的口水，怎么满脑子都是挥之不去的鸡腿，鸭翅，培根，牛柳什么的？哎~我表现得怎么这样勉强言不由衷呢？

老叶的眉头皱了皱，有些勉强地说，“好吧，那我请你去吃巴西烤肉，就当是给我送行。Joyce，你一起去吧？”

Joyce识趣地摆了摆头，面上竟是一缕深藏不漏的浅笑。

“一起吧，你陪着Angela也好。”老叶不咸不淡地来了一句，倒引得Joyce和我无话可说，看来Joyce不去也不行啊。

巴西烤肉是不是来自巴西无人得知，不过烤肉倒是货真价实的肉。我最喜欢看着头戴白色高帽的厨师，手上拿着一长串的油汪汪肉屯屯地鸡翅膀，鸡大腿，培根卷或是肘子肉随意穿梭于餐桌之间，那手中的钢铁叉子又长又锋利，好像魔术师表演时用来切割的道具，上面又是沉甸甸地一串串，既有肉糜之香，又往往色泽红润亮丽的肉片肉卷……

我目不转睛地直愣愣地瞪着那美食，直到厨师到了面前，问我要几片，那时做出恍然大悟状，一片不够，两片尤为不足，三片尚可，最好多多益善……惹得周围数人都是咬牙切齿的愤恨状！老叶摇了摇头，双手遮脸，面上清晰地写满了“我不认识这个人”鄙夷加痛苦。

一轮下来后，我悠然自得地抹着嘴问，“吃巴西烤肉的最高境界是什么知道吗？”

“扶墙进扶墙出！”

“错！”我指点道，“扶墙进，推墙出！这样才是最最上层的！”我摇头晃脑，“比如现在的我，去运动个二十分钟，还可以继续吃了！”

老叶无奈地叹了口气，“真真小看了你的战斗力，你还是小心点自己的胃比较好。”他和Joyce几乎没有怎么吃东西，回想起来倒好像我是动物园里的猩猩，被人侍弄着，看着进食！

“Angela，”Joyce斜睨着我，轻笑道，“你何苦总是作出一副事不关己的吃货样子？”

话是点到为止，只留下我有些酸涩地心肝，事事难两全，如何做到不负君恩不负心？我不是她这般这般七窍玲珑的女子，只是个傻傻呆呆能扮萌作忸怩可爱状的小女子，我还能有什么奢望呢?

“啊？你还真高看我？若不能从美食从汲取力量，人生还有什么意义？”我只顾着吃，不理会世间其它的种种，不也是一种自得吗？

既然不能以爱情、友情或是兄弟的名义绑架任何人，那么还是做个没心没肺的傻瓜还来得自在些。人的确不能想太多……我又抓起一个鸡腿，哎！果然美味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