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微澜（中）

接《微澜》上

【短篇】微澜（中）

然而我们没有说这些。

风吹过来，是吸足了上午的温热的暖暖的风。雪瑞的头发再次被吹了起来，那熟悉的洗发水气味再次随着风钻进我的鼻孔。我说：“你的头发真好闻。” 她微微地笑着，有些羞赧，两眼温柔地看着我。
风还是没有歇息，使得人行道边的树叶沙沙响了起来。

“你唱歌真好听，吉他也弹得不错嘛！” 我一手扶着自行车，一手绕到脑门挠了挠，并嘿嘿地笑了起来。这个动作逗的她发笑了，她于是说：

“你笑起来真好看，就像风吹过的水面，荡起一圈微微的波澜。”

我想那一定很美了吧！我说谁叫我是胡微澜呢？

我们一路走着，一路谈论着好多无关学业，无关俗世，也无关风月的话题。我们知道，下学期一旦开学，我们就要忍受高考给我们的巨大压力。并且高考一过，许多人就会像穿过分水岭的河水，各奔东西了。我们无法去判断，我们会不会分开，而我心里则一直默默地念叨着不会，不会。

后来走得累了，我们在附近公园的长椅上坐下。几只鸟儿正在不远的树梢上跳动，地上的草青葱翠绿。我说挺美的呢！她点点头，想要说点什么，喉咙上下滑了滑，可最终还是没有说出来。

我说我挺喜欢树林，山野的，毕业了可以去这样的地方到处走走。她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远方，双手托起下巴，陷入了一阵沉思。 后来她望着远方说：

“记得小时候，爸爸就是在这样的一个黄昏走的。妈妈说她坐着火车，沿着一条长长的铁做的路走了。后来我就在想，我应该很喜欢那样的场景。我喜欢傍晚太阳落山时的郊外，有一条长长的铁轨，一直延伸到远方。我喜欢看着这样的场景，看看这路会把我们带到哪里去！”

说到这里她的眼神变得迷离，肩膀微微抖动。我禁不住伸手圈住她的肩膀，她没有抗拒，而是把脑袋依偎了过来。那头发柔滑地垂到我的颈子上，像薄翼一般凉凉的。我能闻到她头发散发出来的香味，我甚至能感觉到她有些急促的呼吸。我圈住她的手，抱得更紧了。

其实后来我知道，那些对于爱情所谓的轰轰烈烈的幻想，不过只存在于使人洒下热泪的电影之中。我爱上了她，并且是深沉地爱上了，并没有经历轰轰烈烈的表白，也没有所谓的爱的死去活来，更没有什么一同去海边，去草原那样的浪漫温情。

原来爱上一个人，只需要一个温暖动人的黄昏。

那天下午，我没有像过去一样心里荡起一圈微澜，或者是汹涌着怎样的波涛。只是觉得胸口涨涨得塞满了一些极其温柔细腻的幸福，和着微微的一点儿痛楚。我知道，那不是由于任何的冲动所产生的爱意，也不是由于年少的青涩澎湃起的爱慕。说来有些可笑，我想起的，是一生一世。

她低低地喊着我的名字：“微澜……微……澜” 岁月就荡起了一圈又一圈微微的波澜。

我说，以后咱们还在一起念大学，就组个乐队吧，就叫“瑞雪微澜”。 她微微地笑了笑，就像风中的水面，泛起微微波澜。那个短暂的暑假我们经常一起看书玩耍，我想，那大约是整个高中，我无比快乐的时光了吧。

之后上了高三，每一个清晨我都极早地就被闹钟唤醒，拖着一半还停滞在梦里的躯体洗脸刷牙。收拾妥当了就直接骑车去雪瑞家接她。我们已经达成了这样的默契——早上，下午都是我负责接她送她。为此，我早就在自行车的后面安上了软软的坐垫。我也尽量减少了打篮球的时间，还收起了吉他。甚至把那些小说，书籍也放在了书架上。我的成绩没有雪瑞好，我心里暗暗地想着一定要考好，才能和她上一个大学，才可以告诉她，我多么爱她。于是，清晨的，傍晚的街道上，就多了一个载着一个女孩四处穿行的单车。

路上她会给我念英语单词，有时候我们还会一起唱唱歌。那段时间紧张而备具压力，可是我觉得很快乐，很有动力。我期待着每个清晨的来临，清晨来过之后又期待着每个傍晚的来临。我们那时联系少了很多，而每个清晨，傍晚，单车上的时光，就是我们共同感受快乐的时候。

有一次我们路过一辆白色的玛莎拉蒂，我开心地对她说我以后有钱了，换一辆那样的接她，多风光啊！她没有说什么，只是在我的腰上狠狠地掐了一把。

人生有很多事情是我们所料不及的，又或者是我们早已料定而不愿去承认的。

终究是说过的，高考是一个分水岭。

原本我们两个可以一直一起沿着相同的河道一起流下去的。我的成绩，一个高三，已经提高了很多，和雪瑞的已经不相上下。可是不争气的我，居然在高考前一周发了阑尾炎！现在想起来我还会疯狂地想着要不要在小腹左侧那个小小的疤痕上狠命地插上一刀！虽然这样说着有些自虐。

不得不动了手术。我躺在医院的那一个星期，身体上承受着小小伤口扩展出来的剧烈痛苦，脑海里还反复地翻腾着对于那即将到来的高考的担忧，我是怕我没能考好。每天中午，雪瑞都没有午休，坐了个公交车就过来陪我。每次她都竭力表现得特别平静，脸上一副从容不迫，波澜不惊的样子。可是只有我知道她内心翻腾着的，和我一样的担忧。我每天晚上都会梦到她。有时候我梦见我骑着自行车在大学的校园里载着她飞驰；有时候我又梦见我站在高中学校的门口，看着她的背影慢慢离开。

有一天，爸爸妈妈们都不在。我居然发疯般突然抓住她的手，我本来想告诉她我爱她的，告诉她不要担心未来的事情。可是那些话在喉咙里撞来撞去，居然仄仄歪歪地扭出来一句――“我不能载你上下学了呢！”

连我也不知道我指的仅仅是这个星期还是遥远的未知的以后。总之，她的眼泪，簌簌地就流了下来。砸在我挂着点滴的手上，也砸在我的心里，惊起了前所未有的悲哀的波澜。与之前那荡起的欢欣的微澜逈然不同，因为我感到了，我感到，我的心在往外不住地冒着苦水。我禁不住用另一只手，抓住她的手，一根指头一根指头地往手心里拽，终于十指扣在了一起。我还望住她的眼睛，意思是要她不要哭了。可是她却哭的更厉害。

高考完了第二天，大家最后一次聚到学校。拍毕业照，写留言，吃散伙饭……自从高考开始，雪瑞就不大理我了。开始我以为是考试期间，她不愿意谁去打扰。可是直到考完，我急急忙忙给她打了个电话时，才听到她的声音居然是冷冷的，陌生得让我心寒。好像她从来不曾记得之前的时光了，好像过去那些回忆已经再不属于她。我意识到什么东西正从我的身体里慢慢流走，我想伸手去抓住，可是无形的东西，又怎么可能被碰触？燥热的风吹得人难受，我觉得手术的伤口正隐隐作痛。大家最后一次集体聚会的这一天，她始终没有给我说过一句话，甚至故意躲着我一样，连看也没有看我一眼。

吃饭的时候，我闷着脑袋喝酒。医生说了我刚刚手术，还在恢复，不能喝酒，说什么会留下后遗症。我心里一边骂着“去他的后遗症。”手里一边攥着酒杯往嘴里灌。边上的人似乎知道我这样做的缘由，表现出同情的神情，一次次试图夺走我手上的杯子。我知道大家关心我，但我说我高兴，谁也不要拦！

一个班的同学，大家都在喝酒，无论过去喝过的没有喝过的，整个空气里飘满了十分热烈的气息。说实话，我们这个班感情真的和睦，过去日日盼着早日毕业，解脱高中的压力。到了真正解脱的时候，反而觉得有些不舍，甚至想着可以再过几个高三的日子，该是多好！而如果真的可以那样，我情愿再多几个那样的日子，或者是一直停滞在高三的时光，最好停留在每个清晨，或每个再不必担心明天的黄昏。再不要往前了，我想――往前，我有些害怕，甚至有些迈不动脚。我知道，是雪瑞，是她在我记忆里刻下的不可磨灭的痕迹，是她在我的心里激起一圈圈微澜，如今怕是再也散不去了。

那天老师说了些煽情的话，大家喝着喝着，就觉得心里沉重极了。餐馆里不知道是班长还是谁点了些忧伤的歌，有些女生就抱在一起哭了起来。最后我们轮流和老师拥抱，然后各自散去。离开的时候，在人群里，我看到雪瑞回望了我一样，她的目光撞在我的身影上，又突然收了回去。在我的身上，留下一抹微微的悲伤。我有种要不顾一切挤开人群，冲上去抱住她的冲动。可那毕竟是电影里，小说里的事情，我对着自己苦笑一下，刚刚拆线的伤口处微微一颤，疼痛居然一路蹿上我心头。我曾经做过很多疯狂的事情，比如翘课打篮球，比如上课看课外书，比如当着校长的面和老师顶嘴……可是，那一刻，我没有疯狂地冲过去拥住她――是悲伤压倒了我的感性。

果然，成绩出来了，尽管我已十分尽力，我和她分数还是差了不少。录取通知书下来，我的心顿时就像被什么人给掏空了一样。是的，我们将在不同的省份，不同的城市上大学。 暑假时，她妈妈就带着她搬到了她将去的那座城市。我没有预料到一切转变的这么快，迅疾得我还来不及收起心中刚刚荡起的微澜，就开始波涛翻滚。她于是，从我从小长的的这所城市，消失了。她于是，还将从我将要赶往的那座城市消失。那本贴满图片的集子，我还没有来得及给她，我的整个人，都空了！

过了不知道多久，我收到一本海子的诗集，是她寄来的。我心里突然特别激动，有些迫不及待地把它打开。翻开书页，里面一张精致的卡片映入眼帘。那上面是她依旧娟秀工整的字迹。

“考完试，知道了要搬家。至于是哪里，要由我念的学校决定。原谅我没有告诉你。有时候，并没有所谓的天长地久，天长地久只是一瞬，一瞬间也可以是永恒。”

我沉默地把卡片收好，把诗集放好。心里咒骂着说那最后一句话的人，想着要是那人就在我面前，我一定直接往他嘴上就抡一拳头！之后那本诗集，和那本集子放在一起，像影子一样，一直跟着我――那过去记忆的影子。

大一我一直继续着打球，看书，玩音乐。还是喜欢着那几个人的作品，那些人的歌曲。也依旧会逃课去打篮球。过了不知道多久，我和雪瑞才又重新取得联系，彼时已不过是要好的朋友了。QQ上，她说她过的一般般。

有时候，她说，她挺怀念高中那紧张的生活。而我真想告诉她，我无时无刻，不怀念过去，怀念她一头秀丽的头发；怀念公园里她偎在我肩膀上的瞬间；怀念她坐在单车后座，一路走一路念着单词。我有时候不得不苦笑自己这样思念的疯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