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她当时站在动物园铁笼的外面,扒住栏杆往里看,她的好奇心害死了她,那株最近的草张开嘴吃了她,没人知道那株草竟然还是一个动物。草不就是草吗,整个铁笼全是草,笼子外面也没有张贴动物标牌,像东北虎,东三省特有,黄黑斑纹,这样的标牌,什么都没有,就只是可供人两只手扒上去的铁栏杆,那个间隙恰到好处,谁看了都会想去扒住,也许不是她的错。如果早点走过去的是我,那被吃的就是我了,我也无法抵挡把手指伸进铁栏杆缝隙,再弯曲回来扣住铁栏杆的诱惑。我从没仔细想过这是一种什么诱惑,她被吃后,我才认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坚决不可以随意就扒住什么铁栏杆。
我一直在看着,她的手起先是被巨大的花头嵌住,花嘴里有上下倒置的牙齿,看不清材质,完全不是动物的牙齿,就是植物上的刺,镶嵌地咬住她的手,还有吞咽的动作在花径上一凹一凸,我确定她的手掉进花的脖子里了,那些凹凸更像是焦躁的手指做出的动作。接着是她的胳膊和身体,她扭头看着我,丝毫没有挣扎,甚至还在笑,我难以置信,但是相信她是快乐的。可是一个被咬掉手掌、手臂,还会被咬掉身体和头的人怎么会是快乐的呢,我不去纠结这个想法,抓紧最后的时间看她。
她进入到铁笼里,是被动进入的,像是倒入漏斗的油,身体液体一般就滑入了食人花的大嘴里。只露了一个头在外面,花头咬住脖子不动了,她还可以眨眼睛,她才是花头,她吃了她自己,她成了动物园里的动物,她的腿变成了花径,我是来看她的。
我走近铁笼。她倾斜着身子靠过来,她想说话,眼角挂着眼泪,好像她一直被关在这里,表情透露出某种悲伤,她刚才还是开心的。眼泪顺着脸颊往下滑落,掉到花嘴的刺上,花头抽搐了一下,她被咬住了下巴。我无法形容这种场面,她正在被吃,像我们吃一只猪,一只鸡,一只兔子,一条狗一样有序地被吃,不管从哪个器官开始,也不管是不是真的饿,我们也总能吃完,完完整整地表达着我们的动物性。她现在就是这样被吃,食人花没有情绪,她和它之间没有仇恨,也不是带着某种目的。
我买了两张动物园的票,她说她喜欢动物,这在某种意义上是爱心和善良,我们坐公交车花了四十分钟过来,正常检票,在进门的小商店里买了两瓶矿泉水,她还偷偷亲了我一口,说她想结婚了,我高兴极了。我们就是普通人的代表,我甚至记不清她的容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长什么样,我们靠其他方式让一切具体起来,我们还会有一个孩子,把目光都集中上去,用爱把它灼热,让他具体起来。这是原本并且应该会发生的事情,而不是现在。
她被吃了。
我没有去扒护栏,就站在原地感受她仅存的一点气息。她早上出门的时候喷了香水,如果食人花对香水过敏的话,她会不会被吐出来,如果不能完整的话,起码可以是部分。我需要做好准备,接住什么。如果它对香水不过敏的话,它会不会吃不惯鳄鱼皮的夹克,毕竟它是连人带衣服一起吞进去的。我对它的排异反应很期待,如果她真的被吐出来,我会真实地告诉她,你是被一瓶香水,一件夹克,一根项链,一副眼镜,一双环保鞋拯救的,跟我没关系,尽管我是爱你的。我还会把她紧紧地抱在怀里,告诉她,以后坚决不可以再扒护栏了,就算是植物也是无法保证绝对安全的。
可是什么也没有出来。食人花仰起头,我需要抬头看它,它起码有两米高,花嘴咂吧几下,流下深红色的液体。我知道,她完全死了,被一株花杀死了,我就站在外面,看着这一切发生,看着食人花摇摆身子进行进食环节的消化过程。它的消化过程很安静,也没有打扰到其他的小草,包括我。我依然抬着头,它的进食跟我什么关系呢,我想。
动物园的管理人员走了过来,他手里拿着棍子,棍子一头插着一块腥味很浓的肉,他把棍子伸进铁笼,用肉拍打食人花的花头,食人花像是睡着了一样不予理会。又不吃,也不知道你天天吃了什么,他说,并且提醒我离笼子远一点,尽管它不会吃人,但是会虚张声势。我点点头说,这座铁笼外面没有标牌。一根破草,无所谓的,你要喜欢你自己写吧,他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可粘贴的卡片。我接过来,他去了下一个铁笼,那里发出恐怖的咆哮,是一只健硕的动物。
食人花耷拉着身子,变得懒惰。管理员给了我们一个标牌,我们可以给它命名了,我说。我们都不知道这是一株食人花,毕竟我们谁也没有见过它,也不知道在地球的某个地方竟然会有这种东西。它不在我们的家里,不在你我的单位里,不在我们每天换洗的衣服里,不在我们坐过的出租车里,不在我们偶尔的争吵里,不在结婚的计划里,哪也找不到这种神奇的东西。你会怎么叫它呢,给它起个名字吧,我继续说。
食人花打了个嗝,我有点生气,它破坏了我的思考。并且从它的花嘴里我闻到了她的味道,说不清的味道只有生活在一起才能明白,像是磁场,她这块磁铁还在它的身体里,微弱地发出同频的波。我很生气了,我要进去杀死它,它毕竟是吃了她,她毕竟是被它吃了。
我把手扒住铁栏,食人花抽搐了一下,我立刻缩回去。
我不能杀死它,它现在是她了,可恶,它把她包裹了。我在标牌上写下几个字,我吃人的女朋友,然后愤怒地贴在铁栏上。我应该愤怒吗,如果我这么做,人们还敢靠近它吗。食人花又仰起头,抖了一下身子,好像是消化好了,它猛地低下头把那块腥肉咬起来,吞进去,几乎没有咀嚼,它没有吃饱,还在试图寻找什么。
背后有一家人走了过来,还有个四五岁的小男孩,我把铁栏上的标牌撕掉,退到后面,看着他们朝铁笼走去。跑在最前面的是那个小男孩,它应该是最好吃的,也是最好咀嚼的。
现在就等着他用双手紧紧地扒住护栏,只需要像她一样扒住,一切就会那么发生,纵使他的家人多么悲伤也总会接受,接受是这件事情的结局。
食人花头藏在草堆里,等着小男孩,它刚才就是这么做的,如果我能提前发现,也许能和她一起站在这里看接下来的事情。我有些悲伤,但是期待很快把不好的情绪掩盖过去,我希望它可以吃掉他,吃掉他们。
我把标牌放进裤兜里,用手紧紧地把它团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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