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百万?”江帆下意识地答道,他立刻反应过来周文豫的意思,“喂,要不要这样啊!婚房哎!当心嫂子跟你拼命。”
“我问过了,抵押贷款可以做到400多万。”周文豫意味深长地看着他,“现在,你心定点了吗?”
江帆用仿佛第一天认识他的表情看着他,眼神变换了几道,忽然“嗨”了一声,用力地一拍桌子:“成,我服你。这么多年了我就服你!所以说你金盆洗什么手啊!就你这个劲儿,再干五十年问题不大!”
“还五十年?那你嫂子才真的要跟我拼命。她本来就不大乐意我回来,觉得钱都赚够了,为什么不能过点伺花弄草的轻省日子。”
“我要是她我也不乐意,跟着辛辛苦苦十来年,到头来还要隔着太平洋分居。”江帆龇着牙笑得不怀好意,“何况天晓得你一个人在国内老实不老实?这才一个月不到呢,都学会把小美女往家领了。”
周文豫瞟了他一眼:“不是你想的那样。”
“先声明,我可什么都没想。”江帆吹了声口哨,“——好,这次我跟着你赌,要是到嘴的肉飞了,我陪你喝西北风!”
他从钥匙串上解下一个银行U盾,隔桌抛了过来,“登录密码是咱们第一个公司成立的日子,交易密码是它解散的日子,年月日,6位数。”
他拍了拍手,转身大踏步地走了出去。周文豫握着那个U盘形状的小东西,觉得它有点烫手。他本想叫住江帆,但在那一瞬间觉得自己失去了这么做的立场。在过去的十多年中,除了从天湖离职之外,江帆从来没有真正对抗过他的决定。这个执拗的年轻人唯独在他面前会用一种不易觉察的方式作出妥协,这份信任令他感到自己缺乏立场对江帆做更多的要求。
我能够不辜负这种信任吗?
他把U盾插到自己的笔记本上,登录密码是个无需特别回忆就能直接浮现在脑海中的数字:2009年12月21日。
那时距他们被迫或自愿离开天湖整整一个月。上半个月里他投了许多简历,走马灯似地见人面试,最终也不乏条件尚可的offer入手,当年他未满30,又有大公司中层管理的丰富经验,想要找个下家并不为难,但新的着落并不能使他心安,仿佛有一口气始终在胸口压着,换一家公司打工无助于减轻这口气的重量。
他大半夜被这口气压得睡不着,轻手轻脚地摸到客厅里给江帆打电话,电话一接通,他就没头没脑地说,我们自己干吧。
“我靠!等你好久了!”江帆的声音听起来仿佛举着双手双脚赞成,假如他是一只猫,想必会连尾巴也一道举起来,“方案我都写好了,门面房也看了个八九不离十了,装修什么的也不用你操心,万事俱备!人?人有的是,都等着你呢!……不过办证办执照你去,我就烦跟有关部门打交道。”
这桩让他们自己实现再就业的小生意被被命名为“云果篮”,业务逻辑是江帆设计的:到楼盘密集的社区里去盘个门面房,前店后仓,前面开架卖蔬菜水果等生鲜,同时建立一个网站来接线上订单,在后面的小仓库里完成订单的分拣和打包,然后派人送货上门。——据说这是他大学时拿去参加创业比赛的设想,雪藏了近十年才终于有了实践的机会,以至于公司筹备的那段时间,他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种快要当爸爸的气场之中。
证照办下来的那天,周文豫开车横跨上海去取,然后揣着这几张金贵的纸去看新装修的门面房。冬至的前一天,上海已经进入了最冷的季节,半空浮着一层薄云,太阳像是冰箱里的灯一样虚弱地照着这座城市,但他大开着车窗,让高架桥上混合了汽车尾气的冷风灌进来,吹到两颊麻木。
他的内心有一种异样的警觉,仿佛不找点什么能让人冷却的东西,他就会被某种狂热吞没。
创业。——可能就是这种狂热的名字。
周文豫把091221输入登录页面的密码验证框里,页面顺滑地翻了过去,账户信息一条条地列了出来,他点了划转,交易密码的验证框弹到眼前,这一次他愣了几秒。
云果篮是何时解散的呢?
他发觉自己回想不起具体的日期,那段日子在记忆里是一滩令人焦头烂额的混合物,无休止的谈判、开会、争执和接踵而来的问题让每一天之间都没有明显的区隔。但所幸这是一个万事皆在云端有备份的时代,手机里记录尚在,即使清理过很多次iCloud,那时的照片也仍然保留着。
他按着大致的时间段翻到了那一批照片。那时门面房已经转租给了别人,新主着急装修,用PVC板把大门挡起了一半。但门楣上云果篮的招牌还未来得及摘下,他们得以拍了最后一张带logo的合影。
那张照片里,江帆躲在人群的角落里没看镜头,日期显示那是2012年9月28日。他们的第一个公司没能活过三岁。
按这个日期输入的交易密码顺利地通过了验证,这笔钱的支配权彻底归他所有。压箱底的200万就只是一行单薄的数字,全没有生死攸关的感觉。
周文豫盯着那个数字出神。曾几何时,7位数的钱还是一道区别生死的分水岭,如果2012年的时候手头能够多出200万的流动资金,他们的第一个公司或许就能在巨头的围剿之中活下去,而他自己或许就会以另一个身份在这个圈子里立足和闯荡——不是上市公司的高管,而是上市公司的创始人。
往事多想无益,但眼下有了钱,事情做起来就顺畅了许多,与有限的钱相比,人在兴头上时,时间和精力都好像用不完似的,像是昔年那种狂热的变种,声势浩大地卷土重来。
他收好了东西回到公司,先花了4个小时跟商品部开会过方案,一个品类一个品类地讨论确认,晚餐时段就在会议室里啃了个三明治,然后立刻开始听技术部分析爬来的竞对数据。这个会稍短,结束时9点刚过,他连讲了六七个小时的话,停下来才觉得喉咙冒烟,走到公共休息区的冰柜旁边买水,却看到方恬正在冰柜前面对着一排打折促销的饭团犹豫不决。
“你怎么还在啊?”他下意识地问出这句,转念觉得这口气像是不欢迎人家一样,只好又硬生生地掰回一句:“还没吃晚饭?”
“就是在纠结晚饭嘛。”方恬回过头来,“你们家哪一种饭团比较好吃?最好卡路里低的。”
“金枪鱼的吧?卖得最好。”周文豫探头过去看了一眼,“卡路里不太清楚,标签上有写,公关部那几个天天喊减肥的小姑娘也常吃。”
方恬就不假思索地拿了一个金枪鱼饭团,熟练地扔进了旁边的微波炉里,香味很快飘散出来。她呵着手指撕了饭团的包装,精致的指甲和皱皱的黄色打折标签形成鲜明对比。
“哎?”周文豫忽然反应过来,“吃什么打折饭团啊!你今天帮了这么大的忙,我还没谢你,出去吃吧?”
“怎么又是吃饭啊?”方恬故意摆了个不情不愿的表情,“就没有点什么新鲜的花样表示感谢吗?”
她已经对这位周总的脾性有所把握,这人的幽默感虽然不甚发达,而且对自己在意的东西万分较真,但对于其他事情很是随性,这个程度的玩笑远不至于冒犯到他。果然周文豫只是笑了笑,继而思索了片刻:“这次如果打赢了,我们要组织一次团建,出去玩一趟,到时候邀请你一起去。”
“马尔代夫?”方恬故作兴致勃勃,开玩笑地问道。
“马尔代夫其实挺一般的。”明知是玩笑,周文豫却很认真地回答了她,“等哪天公司上市了,我请你去更好的地方。”
“哇!真的?那我就先不吃这顿饭了,先等这仗打完,再等公司上市!”
她对这遥远的空头支票的欢喜雀跃倒像是真情实感的,周文豫被她感染,心情也随之明快了不少,一时间懒于分辨里面有多少表演的成分。有某种看得见摸得着的目标是一件幸福的事。他想。一件衣服,一个包,一次出国旅行……钱。如果快乐能与这些东西系在一起,就会来得更容易些。
在某一个瞬间,他不由得有些羡慕这个姑娘,因为他自己已经丧失了以此获得快乐的能力。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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