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偌大的黄色油布伞下在大马路上缓缓移动,雨滴落在油布伞上一个趔趄,跌入地面溅起泥水。小女孩躲在油布伞下几乎看不清前面的路,伞实在太大,小女孩的小身子骨好像伞柄一般小。因为伞的遮挡,看不清小女孩的面容,只看见小女孩穿一双黑色的女式中统童套鞋,如同鸭蹼一般划啊划。因为伞和套鞋的限制,小女孩每一步都笨拙无比,好像才学会走路的孩子一般。套鞋里大概是进水了,小女孩感觉自己的脚趾头像泥鳅一般在套鞋里游动,并且每走一步都发出一种奇怪的吱呀吱呀声。小女孩在伞下探出脖子,伞下散发让人恶心的桐油味,她忍不住皱了下眉,很茫然地望着天上扯了许久都扯不尽的雨珠子,十分懊恼。路边有个小朋友擎着一把勾把小花伞,脚上穿着紫色袜口套鞋,背着书包走在雨中,步子很轻快,也很潇洒,一会儿就把她甩在了身后。小女孩看着远去的彩色蘑菇,身旁又有几朵彩色蘑菇超越了她,她又忍不住撅了撅粉红色的小嘴,心中叹了一口气,打起精神,扛着偌大的油布伞朝学校的方向移进。小女孩穿着套鞋以蜗牛的速度到了学校门口,因为这该死的油布伞,这该死的套鞋,小女孩裤管上与背心上甩了很多泥迹,斑斑渍渍,很邋遢的样子。小女孩进了教学楼屋檐下,收起伞,习惯性抖落伞上的雨水,伞依然有很重。小女孩上楼,走到教室门口,早就有许多同学在早自习。小女孩一下雨就要迟到,幸亏只是步子落下成绩没落下,否则老师一定罚站。小女孩把笨重的伞塞到课桌与墙面缝隙间,从书包里拿出一双白鞋,用一条旧毛巾擦拭了被水泡白起皱的双脚,换上轻便的白鞋,像长了翅膀一般轻松。放学的时候,雨停了,路也干了,一些小小的水洼零星地散落在砂马路上。小女孩比很多小朋友走路都要快,她拿起油布伞拿起套鞋背上书包,双脚灵巧地避过水洼,踩在晒干的土黄色路面上,飞快地往家赶。她超越了许多拿着漂亮小伞的孩子,超越别人带来的愉悦感让她很开心,以此抵销早上被人超越的不爽。
小女孩回到家时,父亲正从田里放水归来,刚刚把肩上的锄头放靠到屋檐墙壁上。屋顶上弥漫着炊烟一一母亲正在给她准备晚餐。弟弟看见她回来,赶紧帮忙提她撂下的书包。小女孩卸载了身上兵甲,端着搪瓷杯咽下一大口水就喊,爹爹,下次给我买勾把伞,给我买袜口套鞋,好不好。虽然早就知道结局如何,可是小女孩依旧不肯放弃,她执着地争取着属于自己的诉求。不行啊,丫头,这是奶奶的宝贝,油布伞保险,都是木头制作的,打雷下雨就不会触电。勾把伞不好,上次有个小孩被雷击就是打了勾把伞,上次还有个小孩差点被车撞,就是因为风太大,勾把伞都吹翻转边,带着小孩到了马路中央啊。才不会,才不会呢,那么多打勾把伞的小孩子,咋就会轮到我倒霉呢。要不,你给我买袜口套鞋啊,那个走路多快,每次害我上学迟到,老师说了,下次迟到不管谁都要罚站。不行啊,袜口套鞋鞋面太浅,容易进水,寒从脚上起,脚凉容易生病。小女孩撅起嘴巴委屈地嘟嘟囔囔几句只有自己听得清的话,她对胆小谨慎的父亲心有不满又无可奈何,拿出套鞋给父亲看,漏水哦,到学校伸出双脚,泡得白辣椒一般皱皱的,还不是一样不好。父亲接过套鞋,憨厚里带着歉意地笑一笑,我看看,修一修。饿了吧,先吃饭,妈妈给你煎了荷包蛋,快去吃饭。父亲去杂屋翻出几块自行车的旧内胎,拿出需要的工具到了屋子前。小女孩端着一碗饭出来,饭上盖着一个油炸荷包蛋,看着父亲就着还未下山的太阳光给她修理套鞋。小女孩说,我不要红色的内胎,太难看,补黑色补丁,不打眼。弟弟按照父亲的指示端来小盆水,父亲拿套鞋舀水,试看到底那一处鞋面裂开了还是被钉子扎破了鞋底。用剪刀剪下一块黑色橡胶,比对套鞋的裂口大小,重新裁剪好合适的大小。用长满细铁刺的刨子在套鞋面磨啊磨,磨啊磨,再把橡胶皮磨啊磨,磨啊磨。打开胶水罐,空气中一股浓烈的橡胶味直冲鼻息。父亲用小竹片蘸着胶水,往套鞋裂口和橡胶皮上涂抹着,在阳光下稍待几秒,就把橡胶皮往套鞋上一贴,把套鞋往铁掌鞋上一放,手里抡起一把小铁锤,在粘合创口叮叮当当敲打着。小女孩依旧讨厌油布伞,依旧讨厌套鞋,小女孩想,长大了以后,一定不买油布伞和套鞋。
实际上,没等小女孩长大,稍微高了两个年级,小女孩就拒绝打伞和穿套鞋。小女孩总是瞅准机会,找到撑伞的邻居同学一起共伞,穿着有一截胶面的解放鞋冲出家门。这时候,奶奶总是拿着油布伞追出来气急败坏的说,丫子,千万不要淋生水,会感冒会生病的。小女孩不信奶奶这话,小女孩会在拐出家人视线后抛开共伞的同学,一个人淋着雨跑去学校,小女孩再也没有迟到过,而且每次都要早到。到了教室,小女孩一边用嘴舔着唇边的雨水,一边用手帕抹着短发上的雨水,身上也象征性地掸一下,就开始朗读课文。小女孩从来没有因为淋了生水而感冒,反而感觉淋了雨以后,头脑清明,老师讲课一下子就听进去了。
小女孩长大以后,套鞋已经被淘汰,油布伞早就成了古董,就连勾把伞也淘汰了。却出现很多很多漂亮的伞,有防雨的,防晒的,极其轻便,可以折叠。只是她再也不愿意打伞,虽然家里有各种晴雨伞,有着漂亮的花边,有着鲜艳的颜色,那也只是买回家当摆设的。有时候她会把这些漂亮的伞一把把撑开,摆在客厅里独自欣赏,以此补偿那段没有漂亮雨伞的遗憾。又或许是怀念逝去的童年,她盯着这些伞时常脑海泛起旧远的往事,往事里有父母与弟弟,以及去世多年的奶奶。
不管多大的雨,尽量不打伞,愿意像小时候一样不管不顾冲进雨中。至于太阳,更加不需要用伞来遮挡,看着在阳光下打伞的人,她就觉得那些人真是自找苦吃。很多人都奇怪,为什么那些打着太阳伞的人一下子就晒黑了,而她却总是晒不黑,再狠毒的太阳,也不过晒得发红,睡一觉,又恢复如常。小女孩也百思不得其解,难不成自己的修复细胞比别人厉害,那又是为什么呢?是什么并不重要,只是不打伞已经成为多年的习惯。等小女孩做了妈妈,有了像自己读小学那么大的儿子的时候,下雨的天,儿子上学,她总会拿出一把伞叮嘱儿子,记得要带伞啊。儿子嚷嚷着说,不带不带,这么一点儿小雨,不用带伞。做了妈妈的小女孩说,哎呀,落雨不带伞,你好大的胆!你妈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可是要打很重很重的油布伞呢。儿子左手护着书包,右手遮着头,老妈,祝贺你提前进入更年期,老啰嗦了。她作势要追着打儿子,儿子已经跑进雨中,消失在万紫千红的伞阵中。做了妈妈的小女孩望着自己手中的伞,脑海中浮现出一幅久远的画面一一风雨中,一把偌大的黄色油布伞下在大马路上缓缓移动,雨滴落在油布伞上一个趔趄,跌入地面溅起泥水。她的嘴角泛起一丝莫名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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