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神午后》——多年前的一篇随笔,无心偶遇,逆风挥洒,悼念逝去的所有。
“铛——铛,铛”,悠扬的钟声苍鹰掠过草原般,在校园上空一阵盘旋,终于破空而去,像古老校园为打破什么而发出的呐喊。时间随着钟声停止在午后,因为假日,操场上人来人往,只有跑不动的桌椅才傻傻地呆在教室里,无人理睬。
“哎,做完了,可以走?”走廊上,我整理着包说。
“画得不错嘛!”答非所问,可以感到,她正从眯着的眼缝里,用居高临下的眼神打量我,好像是一张自画像。
“熟能生巧。”画得还不错,我也知道,所以答得有点自信。“不打算走吗?”我锲而不舍,因为大门钥匙在我这里,再加上还有一趟一周一次的回家火车在等着我。
“坐会吧。”她坐在桌子上,脚关切地踩着椅子,手里拿着个杯子。我看看表,还有一小时火车才到站,应该还来得急,于是找了张桌子坐上去。
不知为什么,在我看来,她的所有动作都像随意舞出的一道道弧线,自然而流利,轻而易举就划破旁人的目光。从写字时的笔划,从抬手举杯的动作,还有流动的眼神。
“要回家?”她瞟了一眼有些鼓囊的背包。
“嗯。”
“带了什么,让我瞧瞧。”口气随意得像风刮起一片落叶。我把包递过去,她接过来,顺手把手上的杯子递给我。“刷——”链扣被她流利地拉开,抗议地发出这一声。
有什么?衣裤,魔方,书和杯子,很简单的一些日用品。她把杯子握在手中,端详了很久。那是个玻璃杯,很结实,玻璃外壁上用磨砂描着一个不知所云的图案,图形本身自有一种形式美,但毕竟不过一种可有可无的装饰,只是看她专注的眼神,就算装饰,却也意味深长起来。
我看着她把东西一样样翻出来,再放回去,只留下那个杯子,然后抬头望望我,目光中露出飘渺的眼神。“怎么不喝?”她忽然问。我瞧了瞧手上的杯子,有点不知所措。虽然阳光普照,但杯子依旧我行我素地泛着毫不惹眼的清辉。上下的杯体像从前学画时用的圆柱体模型。杯口直径大约十五公分,从上面看下去,有很好的深度,很好是指当你盯着它,会油然生起一种蜗居的渴望,以至有了这样的感觉。一种气味沿着视线扩散开来,渐渐在脑海里凝成一股醇香——“白兰地”。也许是我孤陋寡闻,还是第一次看到有人用这样的杯子来装白兰地。
我拿过自己的玻璃杯,透明的白兰地从杯口流入另一个杯口,最后进入我的体内,顿时一股热量在身体里扩散开,虽然手中玻璃杯冰凉如斯。
“不错吧?”她问,语气带着诱惑一样的肯定。我的脑袋有点麻木,没有反应过来,只把她的杯子还给她。她笑了笑,旋即又恢复成往日的漠然,只有脸上多了几分酒的红晕。她向自己的杯子投了一眼,然后又盯着我的杯子。
“只要玻璃还是透明的,就没人会从杯口看东西。”
我琢磨着这句话,目光扫过她的面庞,她悠然一笑,我呆了呆,仿佛为了平息什么,拿起杯子,又喝去上面薄薄的一层。酒如音乐电台中的背景音乐,在血管里层层地铺展开来。
火车,我的下一个行动目标。那是一种正在逐渐蚕食着距离空间的无机物。轰鸣声中,经过一座座饱经苍桑的古老城池,留下一道道被征服了的铁轨,沉寂寂、黑黝黝的,就像美的尸体层层堆积起来的长蛇阵。一切都让人觉得,走的车多了,才有了这路,而不是相反。但不管怎样,我终于不在那上面。
那期版报,有篇文章题目叫《印像主义的果实》。“什么是果实?对花朵的否定吗?”一句带着反问的设问名,用充满哲理味的笔触,展开了一场对十九世纪下半叶,发源于法国的那场艺术思潮的探索。接下来的日子,版墙前那片许久没人站过的土地,再一次承受了人类看似微不足道的重量。
又过了几天,一个朝露未褪的清晨,朝阳斜照在那面墙上,有人发现那篇文章和我的画一起被泼上了五颜六色的涂料,靠近时,甚至还能闻到香蕉水那种标明身份般的味道。再后来的一天,当她把杯底最后一层白兰地倒入口中,然后随意得就像无心一样开口。
“其实那幅画也挺好的。”
我不明白是哪幅。
“就是被泼了油漆的那幅啊!”
“那也算画?”我不以为然。
“那是你只用了眼睛,没动脑袋。”说到这,她的眼睛重新熠熠生辉起来,“要知道,经过现代主义洗礼的绘画,已经越来越无法从它画的是什么来理解它的意义了。”
不从画面理解,那画它干嘛?我有些死钻牛角尖。
“我们可以通过画来领悟画外的一些东西啊!其实画只是个通道,通到我们无法一下子接触到的地方。比如这幅画,它是在毁灭了一些好东西后建立起来的,这里面不是有种悲剧性的美吗?“
虽然她话的内容并没触动我多少,但她娓娓道来时那种浸深情的语气,却让我在蓦然间觉得,一支蜡烛最美丽的时光,不是在阳光下,而是黑夜中,把她点燃,光芒四射的那一瞬间。只是这最美丽的瞬间,却也是生命被终结的开始。最后的念头,让我忍不住盯住她,而她却一边转动手上的绿铅笔,一边在嘴里哼着一小段早已镶嵌在记忆上的旋律。
初秋的一天,我往窗外望去时,绿莹莹的石笔木枝头,坠满了绛红色的卵形小果。石笔木伫立窗外已经多年,但只在那一天才注意到它那种婀娜的身姿。那天,奇怪地没见到她,而后奇怪像咖啡末一样被时间冲化开来,成了一种又苦又涩的等待。拥有时仿佛永远不会失去,失去时却弥漫着一种一切都已失去的空荡。那时想得最多的并不是她,而是那个杯子,也许因为她的面容正在无可挽回地逝去,而杯子作为一种替代物,就自然而然地填补了失去色彩后的空白。
寻找,却不努力,接着是没有终点的等待。告诉自己不是不想,而是不愿破坏她的决定,一个奇怪的理由好像这时候,只有奇怪的东西,才能平息心里的那种空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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