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霜落了一场，夜晚有寒凉袭来。生产队长传出话，要把场坪上堆着的稻草卖掉一些，反正我们养的牲口也吃不了那么多。四五十年前，乡下还没有电话，就靠赶街时亲戚熟人相遇，带出口信。隔了三四天，听到弯弯的山路上，有牛铃响声传来。落木萧萧，雁南飞，这铃声先是弱弱地，逐渐明晰起来，进村的时候，已如时下的山歌调子，高亢洪亮，钟声似的。叮当叮当，一路飞扬，一路飘洒。
乡村没有音乐，这已经是一只好听的曲子了。我拉了弟弟跑出去，背依靠在墙壁上，耳朵谛听着，眼睛向北巷观望。破果树的阴凉下，第一头黄牯牛露了出来。牛脖颈里的皮耷拉下，像一道黄色的帘幕。帘幕中间吊着一个铜铃铛，亮闪闪的，发出光芒。牛向前跨出一步，铃铛里的小铜棒晃悠一下，敲打在铜铃壁上，叮当就是从哪里飘飞出来的。第二辆牛车，第三辆牛车，第十辆牛车，从我们面前走过去。一声接着一声的牛铃，一声重叠着一声的牛铃，也从我们面前过去了。
童年是悠闲的，还没有实质性的劳动任务。我和弟弟在村子里游荡，不觉就来到队里的草垛旁。买草的人正在从堆子上扯草，一束一束码到牛车上。牛儿休息着，散漫着，在车旁吃草，鼻孔里呼出粗重的气息。它们低着头，伸出厚厚的舌头，把草撩进齿间，嚼食稻草的的声音咯吱咯吱地响。牛，许是低头累了，忽然间，抬起头来，甩了甩，扭扭。这样，牛铃便发出别样的声音，像暴雨一样急促，像机枪射出一样猛烈，进村时的悠扬和温和不见了。
日过中天，已近傍晚。草车该返程了，叮当叮当的牛铃声再一次穿村而过，消失在冬日的风中。只是，那铃声还在我的耳际萦绕，还在我的童年萦绕着。
碾米的师傅一个老，一个少，老的姓张，少的姓饶。张师傅戴顶黄帽子，穿青布中山装，肤色白净，仿佛一个书生；饶师傅二十多岁，发型很特别，不是理成流行的小平头，而是绕着脑际夸张地凸出一圈，如带一顶盖帽那样，眼睛亮闪闪的，嘴唇向上翘起。他们是山北村人。秋天过去，地里该收的收回来，该种的种下去，年关越来越近，生产队分红的日子就要到来。二位师傅开了一辆手扶拖拉机，来在仓库里，挥动一阵撬杠、钳子后，把碾米机支起来。发动机响了，突突突，排气管冒出白烟，对外营业。早晨，来碾米的人不多，白天基本没顾客，因为要出工干活去，晚上多一些。
老师傅不大管事，经常背个黄帆布包进城去，很晚才回来，留下来帮人碾米的就饶师傅。周日不读书了，我们就去看碾米，坐在石级上。一只卷尾巴黑狗带领着狗崽子，在院子里撒欢，在仙人掌与石狮子之间跑来跑去。发动机咳几声又响又亮的大嗽，传动轴旋转起来，皮带转动起来。把稻谷装进漏斗里，三道工序后，得到白花花的大米。
挑稻谷来碾米的人走了，饶师傅也就没事做了，屁股一沉，坐到门槛上，仰眼看一会天空中的云，招呼我们说：“小娃，来，我讲个谜语给你们猜猜，看谁先猜中。”我们答应一声，他就说了起来：“我家有个老母猪，周身肋巴骨，听见雷公响，吓得散尿淌。打一物，就在你们眼睛面前。”我猜是狗，小伙伴猜是墙，还有的说是洗锅用的高粱把。饶师傅摇摇头：“你们通通猜错了，是房子。房子把瓦片揭去，尽是椽子，周身肋巴骨。打雷了，天下雨，瓦沟里不是纷纷淌下尿来么？”
这个大哥哥，真有意思，我崇拜他。于是，他又给我们讲故事：“几个差官，押着林冲，来到野猪林。差官奉了高衙内的命令，要在松树下结果林冲性命，水火棍举起，就要打下去。忽然一把月牙铲夺了过来，把差官的水火棍夺成两半截，飞在空中……鲁智深一路暗中保护林冲……”《水浒传》、林冲、鲁智深、差官、月牙铲、水火棍……一本书、这些人，这些事，开始种进一个孩子的心田。冬天就要结束的日子，碾米的师傅也开着拖拉机回去了。看着那人机远去的背影，我的心里有些惆怅。
一年级的时候，教我们的陈老师爱看小人书，走在来学校的路上，边走边看，太专心书了。据说有一次，她看着小人书，不注意，踩到臭泥沟里去，把鞋子弄脏了。校长见了，批评她说：“你不能一心二用。”
可有时候，我们也会一心二用，还好，没有踩到臭泥沟里去。放学了，于学兵抬着一本《铁道游击队》的小人书，朱定柱在左，我在右，三人同看。大家走得很慢，像蜗牛爬行一般。看图，读解说词，文词对照理解，画面描写的是什么，书上说的什么。看到游击队长老洪率领队员劫鬼子火车上的枪支弹药，惊心动魄，三个人就不走了，干脆站着。谁也不出声，默读、默看、默想，默默地感受小人书中的一切。
妈妈要去城里买点油盐，交代说：“你今天看着晒稻谷，不要让鸡猪来偷吃。”我答应下来，坐到院子一角，旁边放根小竹棍。这看守，也确实无聊，好长好长的时间要打发。做点什么呢？有了，看小人书。回到家，打开木匣子，从藏书里取出一本《红灯记》。这书虽然我已经看过许多遍，书角都卷曲了，可有书陪着就好，有书读就幸福。一个人在墙根脚背阴处翻书看书。烈日当空，草席上铺着的稻子被晒得呲呲作响。这时邻居王甲同学来了，他偏头看一眼我手里的书，说：“我哥给我一本《三国演义》的连环画，我回去拿来给你看。”王甲来了，他拿来的小人书叫《马跃檀溪》。封面上那个穿黄袍，骑红马的人就是三国英雄刘备。
写下这些的时候，我已年过花甲。还好，借着文字的能量，穿越时空，回到过去，我又像林海英说的：“童年又重临于我的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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