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文】
《齐谐》者,志怪者也。《谐》之言曰:“鹏之徙于南冥也,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去以六月息者也。”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此段首,庄子恐人不信鲲鹏之说,特引用《齐谐》一书的记载,以此为据。紧接着,又特写鹏飞翔细节,刻画鹏在空中所见所想。读来让人如身临其境,化身大鹏,神游在九万里高空。
1.凡有所倚待,皆成遮障,不得自在
“去以六月息者也”,有两种说法,(一)将“息”解释为歇息,比如郭象《注》:“夫大鸟一去半岁,至天池而息。”(二)“息”为风,比如憨山,“周六月,即夏之四月,谓盛阳开发,风始大而有力,乃能鼓其翼。”陈鼓应在《庄子今注今义》中说当依“风”之说,且下文“生物之以息相吹也”的“息”,正是指“风”。
“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大鹏在九万里的高空飞翔,见野马般的游气和漂浮的尘埃,以及空中活动之物,这些都是风吹拂的结果。大鹏是“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然后倚待海中飓风,才能飞翔在九万里高空,而野马游气和尘埃等物,只需一阵小小的风吹拂下(憨山《庄子内篇注》“世之禽鸟虫物以息相吹,谓气息之微也。”),就能漂浮空中。
此时的大鹏,会觉得自己比游气尘埃更胜出?还是看到了彼此都有局限呢?
大鹏和野马尘埃,不管是负大风还是微风,都需要倚待风,才能在空中活动。就像后文中写到的“夫列子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旬有五日而后反......此虽免乎行,犹有所待者也。”列子御风而行,看似逍遥,却要倚待风,大鹏、野马和尘埃也是一样。凡有所倚待,皆成遮障,皆不得自在。
大鹏、游气、尘埃都有所待,我们常人更是如此。疫情期间,人人得刷绿码才能出行,于是天天排队做核酸,唯恐变成黄码或红码;近日气温已超40度,只能整天被困在空调房内;高考、中考,学子们得凭借高分才能升入理想的学校,不得不将多彩的青春出卖给题山题海......生活需要倚待的东西越来越多了,而生命也越来越不自在了。
大鹏和游气尘埃,都不是彻底的自在,更深入看,大鹏比游气尘埃更加受制于风。大鹏需要扶摇大风鼓之,才能飞上九万里高空,而游气尘埃只需“禽鸟虫物以息相吹”就能漂浮——越大反而越受限制,越不能自主。多少人都向往北上广等大城市的生活,可上半年上海疫情封控期间,市民们基本的吃喝都不能得到保证;多少人追求发大财,到最后才发现财多累身;多少人都追求享大年,可活得最后才知道寿多则辱。
到底,人要倚待的东西太多太多,而且又都热衷于和同样被限制的他人比较,所以会区分大小,进而向往更大的城市、追求更多的财富、买更大的房子、上更好的学校等等,最终不仅没有超越限制,反而背负了更重的负担。
庄子笔下的大鹏之所以与众不同,不仅是因为其大,也许更是它看到了自己生命的局限,但并没有去和同样被局限的游气尘埃比较,而是跳出局限,向上看和向下看,试图探究天地的本色,去看到那个没有被局限的天地(道)。正因如此,大鹏才能超越倚待,超越局限,能“背负青天而莫之夭阏者,而后乃今将图南。
2.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
“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天色苍茫,那是它的正色吗?还是因为离天空太远了无法看清?大鹏往下看,应该也是这样的光景吧(陈鼓应《庄子今注今释》)。
仔细读后,发现这三句里藏了一个问题——究竟是谁在看?也许有下面三种情形:
其一:大鹏在九万里高空,往上看不到天的正色,往下看不到地的本色(陈鼓应《庄子今注今释》就是这一种情形);
其二:陆地上的人,往上看不到天的正色,大鹏在九万里高空,看不到地的本色;
其三:鲲(未化而为鹏)在北冥之中,看不清天的正色,大鹏在九万里高空,看不清地的本色。
不管是哪一种情形,大鹏、陆地上的人、鲲,都不能清晰见到天地的本色。为什么?天地的正色,究竟是什么呢?
鹏、鲲、人,一个在高空,一个在大海,一个在大地,代表天地之间的万物。鲲鹏虽大,“亦落有形,尚有体段。”(憨山《庄子内篇注》),何况小小身体的人。
有形的万物均来自于无形之“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老子道德经》第42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独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为天下母。”(《老子道德经》第25章)一切万物都是“道”的化生,是“道”的一部分而已。
“道”为何物?“视之不足见,听之不足闻,用之不足既”(《老子道德经》第35章),“道”看不见,听不到,用它却没有枯竭,它超越了感官,超越了色声名相,它是“无状之状,无物之象,是谓惚恍”(《老子道德经》第14章)。
有形的大鹏、鲲、人,身在天地之间,又受其感官所局限,自然无法看清无形无象的整体大“道”,就像诗中所写“不识庐山真面目,只因身在此山中”。
3.顺应自己的天命,自然的路径
虽然,大鹏向上看不清天的本色,向下看不清地的本色,但是这并不会阻碍它飞往南冥。这就是庄子在《齐物论》中写到“已而不知其然,谓之道。”顺着自然的路径行走而不知道它的所以然,这就叫做“道”。
很喜欢这段的最后一句,“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好一个“亦若是则已矣。”,有上下的区别吗?有大小的区别吗?有好坏的区别吗?即使看不清天地本色,大鹏也不纠结,不比较,领悟“亦若是则已矣”,继续飞翔,顺应自己的天命,自然的路径,图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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