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Inception》的英文本名也许比它好莱坞大片式的中译更具有深重的哲学意味。“奠基”作为与常规盗梦手段extraction——“提取思想”方向相反的行动，意指将一粒idea的种子植入目标的脑海之中，当它生根发芽，就拥有翻天覆地的力量。实际上，当这个附着魔力的词语从言谈一向简介有力的日本总裁口中说出的时候，我就意识到这个单词必将是全片之眼——因为它指向的是那个哲学上代代相传的终极问题，而影片给出的答案又是那么隽永而意味深长。
村上春树在其“三大杰作”之一《世界尽头与冷酷仙境》中曾经对逐渐开始控制人本身的现代技术提出批判，这和本作有不谋而合之处；不过在我看来造梦与梦境共享技术无论“科幻”与否，都不触及电影的主题核心。相反，村上对于内心世界尽头与外部冷酷仙境的象征和隐喻，正和《盗梦空间》的世界观存在微妙的联系。我最欣赏的一位网络小说家曾经说过“我心中有无数位面，要与读者们分享”，影片也通过对层层嵌套循环的瑰奇梦境的描绘，展现了每个人脑海里无限世界生生灭灭不尽循环的景象。可是，透过无数华丽玄妙的幻象外衣，我看到的只有朴素的思想之核，一切世界的表象都围绕这粒种子周围旋转：一个人就是一个想法，改变想法就等于杀死了这个人。
人们常开的一个玩笑说：“校门口的门卫是提出哲学终极问题最多的人，因为他们总是问你是谁？你从哪里来？你又往哪里去？”。的确，“你是谁”，或者说对一切实在本性的认识问题，是本体论研究的核心，也是几乎所有哲学流派不能避开的根本问题。透过影片，可以发现导演诺兰的观念中，人本身就是由其思想所定义。盗梦团队的高明之处就在于，他们要瓦解对手的商业帝国，却不从任何现实方法和实际存在下手，而是通过完全虚构的梦境改变目标的思想，让某个不具实体的“idea”进入其内心。当继承人在飞机上一觉醒来，他已不再是他，而是具有不同思想的一个新人。值得注意的是，在整个过程当中没有任何具实体的事物发生改变。
这让人想起西方思想传统的“二元论”。柏拉图开始已经以超越性的“理念”作为真理之根本。他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尽管把研究实体的哲学称作第一，但也同时确立了把思想和实在分开讨论的哲学传统。克里斯托弗·诺兰作为经院系的英国导演，无疑受到过类似思维方式的影响。不过，无论导演自己如何理解，当作品公诸于世就已经超越了他本身概念的范畴。而我作为观众的讨论，则要延伸到更近时代中哲学家们对理念世界的不同理解。
梦境世界神奇玄奥，充满了梦主个人色彩，却又丰富华丽，五彩斑斓，甚至在梦中梦发展出无穷无尽的时间空间。应当注意的是，影片虽没有明说，但在主角传授建筑师小女孩造梦技术的时候，早已点明：梦境自由发挥，但需要受基本规则的约束；这些规则可以和现实不同，但必须自洽。从几条最简单不证自明公理出发，推导出一整个丰富多彩的世界——梦境是一个数学系统！重力向上，汽车在天花板驶过的世界；存在着悖论建筑彭罗斯楼梯的世界；陀螺转起来就不停下来的世界……它们内部逻辑自洽，以至于当人们在这些梦境中时，梦是不可证伪的。主角的妻子因此迷失在了梦境当中无法自拔，但更可怕但又自然出现的思考则是：谁又能证明我们这个理所当然的“现实”世界真的是完全的实在？在众多来做白日梦的人们当中，诺兰借药剂师之口发问：“梦境已经变成了他们的现实，但你又怎么知道现实不是一个梦境呢？”
这已经接近康德不可知论的领域了。常年僻处乡里却胸怀宇宙的大哲学家问道“你怎么知道一只猫在想什么？”曾经有幸听过本校著名的谢遐龄老师讲卡尔波普尔三个世界的原理，其中第一世界是不可知的物理世界，第二世界是每个人的心理世界，第三是公共知识的世界，正是第三世界的存在使我们可以交流。可以说，梦境就是第二世界。若不是幻想中的梦境共享系统，没有人能知道他人梦境的内容。不过，在众多对本片的讨论中，早已有人提出了对结局的种种不同猜想，如主角没有脱离梦境，妻子才是在现实；如整件事其实是其他人的一个梦，小女孩是为了给主角植入面对现实的想法等等。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其他解释也是不能证伪的——讨论开放式结尾到底是什么并无意义，值得思考的则是，一个“真实”的结局是否是存在的？
无论哲学还是宗教，我相信世界上一切探求真知的努力都有接近唯一之核——佛经有言“凡有所相，皆是虚妄”，其实就是否认第一世界的存在。不可知论者认为第一世界无性质也无意义，对其不加讨论，和它不存在也没有多大区别。被称为最疯狂的思维实验之一的“缸中大脑”，就对“真实世界”的存在提出了巨大的挑战。的确，没有人能证明我所感受到的任何一切不是由外部某种计算装置制造并输入的，整个人的存在其实只有大脑——《黑客帝国》里的Matrix正是如此；可是Matrix里Neo可以选择吃下那粒破解幻想的红色药丸，而我们的世界则可能永无解脱。
我知道据说“有逻辑”的做法是对于这种永远无法证明或证伪的问题，只好采用谓之“奥卡姆剃刀”的法则弃之不理；但是即使这个实用主义的做法占据了现实中的一切，在梦里且让我们自由地思索吧——在真实世界的存在性后面隐藏的必是整个宇宙最大的那个秘密，而我们的灵魂纵然永无接近真相之可能，也会在某个上帝的面前颤抖。想想这句整部Inception哲学意味最浓的对白吧——Cobb一行来到里间，看到了无数沉浸在梦乡中的人；他们以为这些人是在逃避其现实，然而年老的守门人却只是微微一笑：“他们来这里并不是为了做梦，他们来到这里是为了醒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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