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百花公园门口,望着欧阳中石先生的题字,恍觉时间飞逝。
距上次来这里踏青赏春,竟也有十年了。
黄鲁直赠诗黄几复,吟道“桃李春风一杯酒,江湖夜雨十年灯”,缥缈行走间已是几度人事变迁;佛祖拈花一笑,弹指刹那,众生皆渡,又刹那,九百生灭。光阴流转,时移世易,我有些茫然地立在入口旁那棵老树下,心内惴惴。
十年不见,这里的景,是否也添了沧桑?
十年不见,这里的春,是否也变了模样?
循着记忆,踏上曾经熟稔无比的觅春小径,左顾右盼间,发现开得恣意的碧桃。陶潜笔下的那处桃花源,是桃木成林,夹岸百步,缤纷落英与鲜美芳草接连成的绝美景致;而此刻我的眼前,是别样的桃花源。身旁是来往如我一般的游人,耳边听得鹊踏枝,鼻前嗅得蕊送香,沿道而生的碧桃粉白一片,有几株甚至自由地纵出手臂,似邀似探地瞧着我。此在的我是烟火人间,却触得彼岸初绽芳华的仙境。
待碧桃渐消,眼前映出湖的影子。抚上早已舒展的柳叶,我看到湖对岸有几个中国红的身影,气定神闲地打着太极。一瞬间忆起家中的祖父,对太极拳挚爱二十多年不离不弃,哪怕是严冬,也定要热身后打上一套六十四式。祖父的面孔和那抹中国红交错,缀在一片苍翠之中,风过湖波粼粼,人动生意勃勃。
湖后便是牡丹园,林径交错,亭台翼然。本以为时令尚早,赏不得国色天香,路过时无心一瞥,竟发现一团雪———“藕丝葵”(一种观赏牡丹)开了。一整棵花枝,涌动着七八朵白云,凑近了能瞧见金红相间的花蕊,被片片玉瓣拥在中央。正俯身拍照,镜中兀得入了人像,原是一写生的老者,执笔细细勾勒间,即便画作未成,神韵也已渐显。我退后几步,心中为唐突了这一景致而抱歉。庄周梦蝶,不知身为蝶还是蝶化周,陶陶然又熏熏然;此中人作画,眼前是景,笔下是景,人入景中,也成了景。所谓人与自然的和谐之道,大抵如这般,描摹间相生,静谧间共融。
行至疏林草地前,日光轻洒在松针和竹叶间,铺成一地暖黄。几棵龙爪槐生在松前,恰似交叉而成的拱门,平添了几分仪式感,仿佛穿过这片疏林,迎接的将是无限灿烂的美好未来。当然,我深知这鲜翠的绿林之后,并非坦途,更非终点,而是我幼时盘桓不肯离去的喷泉与回廊,是我对此地最深的眷念与怀念。
我带着几分少女般的羞涩,像是赴一场期待已久的邀约,匆匆行过疏林草地,连幽清的竹园都不曾驻足,径直来到喷泉池。抬眼环视一圈,心内突然放松,转而怅惘。喷泉不再,成了沉寂的水,曾经流坠的迷你瀑布也不见踪迹,只有池边的怪石,隐约是当年的模样。
原来这里变了。
原来这里还是变了。
可以于游园疲累时休憩拍照的喷泉不在了,可以于酷暑时节赤脚踩水的乐园不在了,那存在于我童年回忆里的小小圣地不在了。今日的我,长成了大人模样,来赴十年之约;而今日的池,卸去了曾经的清冷,沉默地与我对望,波澜不兴,又好像暗藏温柔。荣枯有时,四季更迭,沧海桑田间变换的,不仅仅是人,还有这世界。就像现在的孩子们不会再迷恋水墨动画和葫芦娃一样,总有一些景致会随时光慢慢褪去颜色。即便恋旧的人紧攥双手,不肯放开回忆和眷念,最终也会似指间沙,一点点流逝。但池还静静地在这里,哪怕变了模样,哪怕已经开始衰老,哪怕送春春又至,她还在此地凝望,等我归来,诉说思念。
这样的池,又如何不温柔?
闭上眼,我仿佛听到池在借风之口温声细语,像母亲那样,在生出的皱纹和渐老的容颜里依旧微笑,用柔波细流抚慰我,用清润娴静包容我离家远行,去寻觅富有生机的春意,去探索极具挑战的世界。然后她静立此处,等着我看遍各处的春,携满身风尘,偎在她胸前娇缠。
然后我望着她变化的容颜,目送着她沉默的背影,在笑与泪中悟到此处别样的春景。
那饱含爱与忆的,我的独一无二的春。
不再失落彷徨,我转身朝池鞠了一躬,用指尖轻触沉静的池水,一碰即分,怕惊扰了她,又怕她感受不到我的恋与念。直到穿过回廊,我才回头望了一眼,近晚的阳光依旧耀眼,晃在湖上,荡在心上。
公园东门有一座花神雕塑,高仰着头,自花苞中绽出双臂,好像要将春拥入怀中,又好像要将春送至大地的每一个角落———其实没什么不同,春在人间,人间是春。
我自百花深处觅得春踪,又重回百花深处。挥别门口的五角枫,我想明年今日的此时此地,大约还有我的身影。
把酒祝东风,携春而归,赠君一枝,共话人间芳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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