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直,挺胸,和一棵正午烈阳下的庄稼并排。每天,每年。
多少人一辈子都不知道这样的滋味。如果体验了,他们就不会动不动就脆弱和埋怨了。
日头很毒,光线如热箭,直射脑门。肩上如火烤,汗顺胸口流,擦不及。
庄稼没有肩背,它们对烈阳的体会会温软些吗?它们更艰难,阳光从初热到逐步发威,它们一刻都不能躲开去,只能直直地迎上。夜晚与清早会稍微好些吧,想想其实也是为了迎接更强直的暴晒。
叶子卷了,卷成筒了,扭劲了,蔫了,枯萎了,干透了。地面干,热。撒泡尿下去,如铁匠炉里出来的农具淬火,很快洇下去。多少的土壤都在抢这点水,都快渴死了。
人要好些。除非故意的体验和体罚,没有谁会去无事独迎烈日。但农人不能,庄稼站着不动,他们要动,要锄草和施肥,要打岔和翻秧。肩上有百十斤的担子,脚下有不敢踩倒一棵的秧苗。真正的劳作里,再厉害的炎热都被忘掉,人眼里只有活计了。
玉米的叶子拉得浑身红道,又疼又痒。汗流到眼里涩,流到嘴里咸。毛巾擦汗,拧下来的水入地。口渴,嘴唇干,有夸父急饮的冲动;流汗,鬓角有盐渍,二十华发的样子。腰酸没事,腿疼没事,夜里歇歇就好。干活时刻,即便不远有清泉,也顾不得去喝水。活催人,人不敢懈怠。
那时人与庄稼就是耳鬓厮磨的兄弟,他的汗水流到它的根下,它的四围成了他劳作的大景。他不会因为侍弄它而牢骚,他知道一家人的活路就在这些小苗上。只要老天不发昏,庄稼就很诚信,春种一点,夏管一片,秋收一场,不管细粮还是粗粮,填实肚子是没有多大问题了。农人一生都在祈祷,那饿殍遍野人吃人的事情永远别发生,别发生在自己这片天空下。他曾经觉得庄稼长得很慢,也想拔苗助长,但忍住了。他有点生气,不关心它的长势了,只管挥锄流汗去,忽然有一天,猛一回首,它竟那么高了。他觉得惊喜和感谢,他虽然知道那是一厘一毫的添加,但他更觉得它是一下子就窜这么高的,就如自己儿子的成长。
农人下工回家后,夜幕下的庄稼是否会对农人表示感谢?那么多的同类,一世的生命里,只有他和自己建立了这亲近和面对,这是不可言说的神秘安排。它会更努力地生长,腰杆更直,头颅更坚,抵御害虫,决斗烈阳,咬着牙也要到秋来多结籽,报答它的异界知者吗?它也懂得回报,它不会轻易伤了农人的心,让他失望和绝望吧!它知道,他喝粥吃馍,拿起筷子端起碗总会第一个想到它,他是天底下最讲良心的人。
他们都是弱者。一头牛或一只羊一口下去,就能结果了它的生命。他总说自己是草民,实际也是,如草芥的他们烟袋锅敲碎了艰土,千层底踏破了荆棘,硬挺挺地活下来了。他和它,他们和它们,就这样延续了各自的族群,并且供养了整个畜类和人类,官家老爷离了他们的劳作也会饿死。弱者原来是强者的依托,升斗的小民支撑着天下。古人不忘根本,他们让庄稼代表国家——社稷。
它和他都没想改变命运,想想也枉然。千万年来高喊着奴隶要做主人,究竟有几人成了将军?它当然靠天公靠管理生存,他只是期望自己的米汤能更稠一些。囤里有麦,瓶里有油,就安然年岁了。后来者的辛苦,并不比他少。
不觉间,青山斜阳。他走到地头,拄锄大岭苍茫远望,这么多的土地这么多年养活了多少人啊,土地里有取之不尽的东西吗?他靠它糊口,有人靠它发家,异地或别处的土地比自己脚下的更金贵吧?他能看见,县城和市区的楼群已经快要刺破天。
他新近学了《潇湘水云》和《十面埋伏》。他吼出来,山间都在震颤。太阳慢慢下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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