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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兮玄云》克劳克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夜已降临，有时，也许最静谧的地方，却是最危险的地方。我是楚国的罪臣之女，我名唤云兮。在我的记忆中，幼时的我，尽观的是世人目光里的冷漠，感受到的是被他人践踏自尊的羞耻心，以及，我内心的不甘。

一

我幼时，整日与一群乞丐厮混在一起，有时为了一个馒头，我们甚至可以打得头破血流。在那样饥一餐饱一顿的日子里，即便我每次都拼尽全力的争夺食物，却经常被推攘到众人之外，只有眼巴巴地看着食物被抢跑的份，于是，我便打起了城头那家铺子的小狗的主意。那条小狗被一条铁链拴着，只要我能趁它不备抢走食物并且跑到它够不到的地方，我就胜利了，顶多是被咬几口罢了。

我紧紧地抱着来之不易地半张饼蹲在角落里，观察着周围的人和事，目不转睛的盯着那个比我高出半头正挥动着拳头的小乞丐，他正恐吓着其他乞丐。那时，我便明白了，要想活下去，就要有够硬的拳头。

我开始磨练自己的拳头，也渐渐地能和其他乞丐搏上一搏，城头那条小狗看我的眼光也从最初的鄙夷变成了惊悚。

后来，我见到了一个小男孩，他浑身脏兮兮的，身上穿的衣服也破破烂烂的，那一刻，他让我想起了曾经的我。我用拳头打跑了欺负他的那几个乞丐，并分给他一张饼。我安慰性的拍了拍他的肩膀，便离开了。

楚国是一个极其看重祭祀的国家，而我的母亲，又曾经是一个巫女。于是，我在楚国招募巫女的时候，以绝对的优势，获得了大祭司的赏识，成为了众多巫女中的一个。

巫女的饭菜一向很清淡，但却一日三餐不缺，我当时晓得，我的苦日子，终于要到头了。在楚国宫廷的那几年，我的气色也愈发的好，由一个脏兮兮，瘦骨嶙峋的小乞丐变成了一个出挑的妙女子。

二

在楚国祭祀的队伍中，最德高望重的便是当日招我进来的老巫。年幼时，我们一群小孩每次见到她时，都只看到她叩拜着什么，她经常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话，又自言自语着什么，我不晓得，也不愿晓得。我只晓得，老巫虽然是个奇怪的老婆婆，但她一向很照顾我，即便平日里，她看起来冷冰冰的。

其实每日打扫着前堂后厅，而且不会再挨饿，我便心满意足。那一日，我在老巫的身旁像往日一样打扫着屋子时，一向沉默寡言的老巫突然开口向我道：“云兮，你可相信天命？”我自是相信的，身为一个巫女，抵触命运的安排，本就是大忌。我笑着对她点点头，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转过头，没再说什么。

楚国每每在征战前会进行占卜，老巫钦点了我。我想，大抵是选拔巫女时，只有我能瞧得懂黄道星图罢。于是，我被安排在了内院，经常见不到其他巫女。偶尔出来一次活动活动筋骨，会顺便帮帮其他巫女的忙，比如，有巫女在打扫庭院时，被宫里刚刚抬来的一块巨石挡住了道路，我便顺手把它劈成了两半。不过后来听说，当初宫里的人听一个江湖术士说它是一块来自神界的巨石，无坚不摧才花重金买了下来，这本就是没有什么根据的话，巨石被我毁了以后，大家更是大失所望，埋怨了那个骗子一段时间，之后也就没有人在意了。

我时常回到后院采几株鲜花，送到老巫的房内，内屋的薄纱帘幕随微风舞动，遮住老巫叩拜状的身影，我将花朵插好后，只听里面有一个年轻男子笑道：“也就只有她有这般本事了。”那声音，如山涧的泉水，清澈动听，那话语中的笑意，又恰到好处地拨动着我的心弦。我向薄薄的帘幕瞥去，恍惚间看到他似乎抚摸着着上次被我劈成了两半的巨石。脚步没有停止，我离开了房间。

许久以后，有一天楚国的小公主闯入了我所在的院子，出于礼仪，巫女们都整整齐齐的站在路的两侧，恭迎着小公主。

可是，没有人通知住在内院的我！

那日，我正在院子中扫着落叶，记忆里，只有一个刁蛮的小丫头站在树下，踩在我刚刚扫好的落叶堆上，对着我大喊大叫。她的脚一蹬，我刚刚扫好的成果全部都烟消云散了。

向来暴脾气的我，给了她一个耳光。

三

他们要将我砍头，罪名是忤逆王族。我，被关进了牢狱。我平日里的几个“姐妹”倒是来看过我，她们的“好言好语”我至今印象深刻。

“知道你为什么会在这里吗？”

“还不是因为这张脸蛋。”

“知道吗，我们可不愿意永远做个小小的巫女，凭什么你就受到老巫的青睐，凭什么你就天生有副好皮囊。”

所以，你们就在小公主来的那天算计我，先是不通知我，然后故意让小公主到我这里来兴师问罪，待小公主看到我这副还算不错的皮囊，心生妒意之时，你们趁机煽风点火？

那一刻，我有一种生死被他人操控的无力感，我的眼前一片黑暗，甚至，我看到不到希望。

四

我在牢狱中混混噩噩的度过了几日，每日都承受着不同的刑罚。有的刑罚，真的会带来钻心之疼，蚀骨之痛，，有的时候，还要不得不忍受几个色狼狱差色眯眯的眼神，我都咬着牙，绝对不在他们的面前流下一滴泪，直到我一动都不能动了，等待着楚王对我死亡的宣判。然而，却没有。

后来，我才听说，是老巫拼力保住了我，老巫在楚国，是有绝对的地位的，我虽不会被处死，却也是代罪之身，自那以后，我被派到陵园守陵。

陵园是一个十分晦气的地方，平日里绝不会有人来，也就是说，不会有人想起这里还有个被监禁的罪犯。

我的生存能力还是很强的，即便孤身一人，我也活得自在。我花了一段时间将陵园旁边的小木屋改造了一番，在陵园四周种了一些花朵和蔬菜，花朵是用来看的，蔬菜是用来吃的。

虽然老巫会派专人每日来送我饭菜，但那小厮着实可恶了些，嫌弃这里有些晦气，饭菜时常送不到我手里自己觅了去也就罢了，每次到我这里来还要顺手牵走几个黄瓜，着实可气。不过，我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自然是担心万一他被我教训恼羞成怒在楚王那里告我一状什么的，就辜负了老巫的一片苦心。

五

我十分喜爱侍弄花朵，尤其是红得如鲜血般的花朵。

小茅屋里留着上一任守陵人留下的书籍，大多都是一些道家学派的典籍，其中让我印象最为深刻的便是庄公梦蝶的故事，有了这个故事，我的日子又有了些期盼，或许，我经历的一切，不过是一场梦罢了。还有一些书，是关于一些花卉以及草药的知识，我通读一遍后，倒也受益颇多，其中有一种植物，倒勾起了我的兴趣——碧血玉叶花。

有书作伴，有花香可闻，有蔬菜可食，这种日子倒也是不少人梦寐以求的，即便再也与大好河山无缘所以，但我更情愿永远留在这里，不再见任何人。

直到一天夜里。

我正准备将刚刚采好的花朵插好，突然感觉到空气中的一阵波动，攥着花朵的手停滞在空中，我表现出毫不知情的样子将花朵放在桌上，然后去将原本在昨天插好的花朵从花瓶中拿出，动作十分缓慢，直到空气的波动突然加快。

我向左一闪，那柄透着寒光的长剑从我的耳侧滑过，我伸出食指和中指，让它从两指中间穿过，直到剑刃的末端即将通过，两指一用力截断剑刃使其与剑柄脱离，我握着没有剑柄的剑刃向那人刺去，那人也是一愣，却是反应敏捷，向后退了几步，抽出袖中的匕首刺来，他的速度很快，且招招致命。我凭借着老巫曾经交给我的武功和秘法与他博上了几个回合，他的匕首牵制住了我的剑刃，我便用右腿向他的腹部踢去，他虽后退，但用匕首的速度并没有下降，他的匕首竟刺伤了我的左手，我立刻回身闪避，却被他识破招数，刺伤了右手，我忍着剧痛，干脆以攻为守向他刺去。

冰冷的月光透过窗户在茅屋内洒下一片光辉，微风浮动，夜色寒冷如冰，茅屋内透出一派危险的气息。

以我的武功，确实击退了那个人，但是……我坐在石头上，看着已经被烧成灰烬的茅屋有些纠结，昨日的打斗竟不小心打翻了油灯，结果，便是今日的这番情景。想到那送饭的小厮看到了之后会露出诧异的或是表示你是不是作死的眼神，我开始有些庆幸他很久才会来一次，或者，永远都不会来。

六

我过着这样孤家寡人的生活，却还要时时提防我曾经的那些“熟人”的暗算，当真是身心俱疲。不过，在那之后，过了许久，却再也没有任何动静，想来，是以为我被烧死了吧。但是，我那双被刺伤的双手竟开始时常隐隐作痛起来，向来是落下了病根，并无大碍，我也就放任着它去了。

流年，多在不经意间滑过，我依旧过着歌月徘徊，舞影凌乱的生活。

直到那个人出现，他说，他要带我走。

“你有几分把握认为我会和你走。”我好笑地看着他，目光里带着几分探究。

“十二分。”他笑了笑。

我不说话，继续打量着这个与我年纪相仿的男子。

“碧血玉叶花。”他缓缓开口，“怎么样，心动吗？”

我站在台阶上，他站在台阶下的花圃旁，他的声音很熟悉，很动听，他的一颦一笑都印在我的脑海中挥之不去，那一刻，仿佛周围的一切，都失了颜色。

我承认，我确实有了一种想离开这里的冲动，后来，我果真与带着十二分把握的他离开了那里，他让我拜他为师，随他游历天下。我倒也真真的应了他，那一夜，他悄无声息地带我离开了那个地方，或许，没有人会知道，在这小木屋里的那个人，已经离开了。

一路上，他带着我讲述着各种各样我从来没听过的故事，同时，他也教我学习着各式武功，他说，我是个武学天才。

不久，我的双手竟变得无力起来，并且伴随着火辣辣的疼痛，他立刻查探起来，怒道：“岂有此理。”

他说我中了巫毒，必须用相关的秘法解毒，于是他便我教了一种秘法，我的双手也开始变得与众不同起来。

七

三年后，他死了。

无处可去的我回到我的故国，楚国，因为，我想去见一个人，老巫。

可以说，他是暴毙身亡，同时，在他去世的时候，我分明瞧见了他脖颈处有一个诡异的图案，我将这个图案递予老巫，一向平静的老巫却眸光一闪，眼中满是不可置信，口中念叨，六魂恐咒！

那时的我，并不清楚，什么是六魂恐咒，也不晓得师父到底是得罪了什么人招来了杀身之祸，在我的三拜九叩的恳求下，老巫终于愿意为我算上一算。

屋内的烛光在微风的触动下有些摇摇晃晃，墙上老巫的身影也显得多了几分诡异，待蜡烛全部熄灭后，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老巫似乎更加苍老了几分，她看向我缓缓问道：“你可知你师父是何人。”

“他，许是魏国的公子。”我将心中的猜想说了出来，我与师父朝夕相伴，自然有些猜测。

老巫叹了口气，指向一个方向，她告诉我，我想知道的一切，那里，便蕴藏着答案。

而在外四处游历多年的我自是晓得，那个方向，是秦国。

八

我不顾老巫的反对，仍然独自一人前往秦国。出发前，老巫特意告诫过我，若我此番执意要去，怕是会万劫不复。我没有听，也许，从他带我离开的那一刻开始，我便不再相信什么天命，我只相信人定胜天。

但若那时，我早早就料到了从我踏入咸阳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被人跟住的话，若我早早就晓得后来将会发生的一些的话，不知我是否还会如此不顾一切的想要报仇。

我从没想过，我会如此顺利的潜入秦宫做一个婢女，都是他人的一场圈套。我也没想到，竟会有人故意将我引进死亡，而这个人，就是我的师父。

我被安排到秦宫的藏书阁去打扫，在那里，就像是有人指引一般，我看到了一本书，那里记载着阴阳家所有的禁书。

试问，为什么，当年游历四方，孑然一身的他，要在茫茫人海中选择了我，让我去做他的徒弟？他教予我的，又是什么？

那一刻，我感觉到我的世界都在崩塌，为什么？

因为他在寻找一个能承载阴阳家禁术的躯壳！而我，就是那个躯壳！他在所有人之中，一眼便瞧到，只有拳头够硬的我，才能够修习阴阳家的阴阳合手印！而他所中的六魂恐咒，并非是他人下的，而是我，我那日练习着他交给我的秘术，阴差阳错地向他打出了一招，而这一招，便正是六魂恐咒！

我捧着长卷的双手在颤抖，他明明知道修习阴阳家的禁术会对人体有损害，却还是逼迫着我练习，想来，他也是并没有想到我会如此有天赋，竟这么快练成了，才会掉以轻心。

怒气，从我的内心深处喷涌而出，我周围的环境却突然发生了变化，原本富丽堂皇的藏书阁，突然变得幽暗漆黑，在这般漆黑的环境下，恍惚中似有几个幽灵在游动，周围安静异常。

九

这里，是如此的安静，安静得让人心慌，我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被他人践踏，内心惶恐，无力的样子，那种样子，是我生命中最深的回忆，也是我最不愿想起的伤疤，我不愿相信天命，我亦不想被他人掌控生死，与其被他人玩弄，倒不如，让我来掌控他人的生死，让我来戏耍世人！

广开兮天门，纷吾乘兮玄云；

令飘风兮先驱，使涷雨兮洒尘；

君回翔兮以下，踰空桑兮从女；

纷总总兮九州，何寿夭兮在予；

高飞兮安翔，乘清气兮御阴阳；

吾与君兮齐速，导帝之兮九坑；

灵衣兮被被，玉佩兮陆离；

一阴兮一阳，众莫知兮余所为；

折疏麻兮瑶华，将以遗兮离居；

老冉冉兮既极，不寖近兮愈疏；

乘龙兮辚辚，高驰兮冲天；

结桂枝兮延伫，羌愈思兮愁人；

愁人兮奈何，愿若今兮无亏；

固人命兮有当，孰离合兮何为？

我迈开了双腿，向前走去，用双手去撕开这片黑暗，在黑暗中我听到了无数人凄厉的哀嚎声，我却变得不为所动，待走出这片黑暗时，我原本洁白的衣衫已变得殷红，我的双手也变成了如鲜血般的红色，殷红的颜色上还有黑色的诡异的花纹。

周围星光璀璨，我向前望去，目光企及之处有一点光芒，我缓缓走过去，一个身着黑袍的人站立在我的面前，似乎震慑着一切。

我抬起头，看向他。

火能生土，土多火晦，强火得土，方止其焰，火能克金，金多火熄，金弱遇火，必见销熔，火赖木生，木多火炽，木能生火，火多木焚，我为阴则对立为阳，我为阳则对立为阴，曾经的苦难，不过是为了成就今天的我。

云兮已死。

我，是大司命。

后记

在民间流传着这样的一个传说，魏国的小公子被其兄追杀，落魄时，被楚国的一个小乞丐所救。后来，魏国的小公子拜楚国出身阴阳家的老巫为师，与小乞丐重逢，二人都是武学界的奇才，他们一起游历天下。可惜最终魏国小公子去世，小乞丐也不知所踪。

项氏一族有一子名唤少羽，闻此事，甚异之，几经查证，可老巫已故，当年知情的人也都已不在，传说，也就只是个传说了。

也许，云兮永远也不会知道，

黑衣人刺杀之后的短暂平静，是魏公子用杀戮换来的，当年的那些人，早已成为了他的刀下亡魂。

也许，云兮永远都不会知道。

在她跟随魏公子修习阴阳家禁术的时候，是魏公子将自己的功力打入云兮体内，并配合着碧血玉叶花的调理，护着她的心脉，让她得以暂时压制巫毒。

也许，云兮永远都不会知道。

如果她不杀了他，获得阴阳家更高的功力，她又怎么会练成阴阳合手印，又怎么能得到阴阳家的庇护，又怎么能保住她的那双手，她的那条命。

也许，云兮永远都不会知道。

往年的那一瞬，她幼小的身影早已深深的烙在了他的心里，那是一份感动，一份安心，是在这样动荡的年代里，乌云间隙的一缕阳光，他想要守护这一缕阳光，哪怕拼尽他所有的力量， 只是想让她活在所有人的正视之下。

她本就不该活在他人的压迫和欺侮之下。

只要她安好，他虽死无憾。

只是，云兮，你是否还记得你年幼时曾经在街头保护的那个小男孩，他回到你的身边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