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盛看到自己的 手机屏幕上显示江凌若的名字,直到按下接通键的一刻,才想起没有对凌若说自己刚刚离开上海。
他说:家里人出了一些事情。
她问:严重吗?
他说:现在还不知道。
她在那边说:我订了下周去台湾的机票,回来应该是下个月了。你即使回到上海,我们也不能马上见到。
他说:等你回来,我们再见。
听到他的声音,江凌若感到安心些。只是他说话不像平时那么无所谓的样子,态度有一点游移。
她说:如果有事可以给我打电话。
放心,我们回来再见。
他昨晚接到父亲的电话,祖父因为脑溢血住院,现在仍然在抢救。
在医院等候,连盛在墙角蹲下身抱住双膝。医院的消毒水味刺痛神经。头有点晕,因为一夜没睡刚刚下车,听到祖父病危的消息,慌忙地订票,收拾东西上路。当他走进医院,感到格外眩晕,直到这个时刻,他仍无法想象祖父躺在某一个房间的病床上在生死边缘挣扎。
那是怎样的煎熬,或者无知无觉,想到这时,连盛竟然觉得祖父这个人有些陌生。他想象祖父的身体在毫无选择的状态下被插入许多强行维持生命,或者改变身体运行的管子。或许是透明的,被注入氧气,血液或者其他有着陌生气味的液体。
在他的成长过程里,关于大伯、父亲、母亲的记忆都是模糊的,只有支离破碎的表情和面孔、无法被全部理解的语言。他们的存在是属于另一个世界的事情,有冰冷、诡异且无法被理解的外壳,这些人时而大笑,时而剑拔弩张地吵闹。他们各有着各的所求。那些残忍或者毫无缘由的大笑里有一种蛰伏的黑暗,像深不见底的古井。
而现在,当他长成一个成年男子,他仍是害怕,他害怕某一天醒来,自己再次回到童年的时刻,再次听到卧室门外传来的吵闹声,再次坐在一群长辈之间,看到他们说话,用狰狞的面孔笑或者忽然吵闹。有时候他甚至分不清笑和吵闹,一个人在吼,另一个人却在笑,这种场面让他觉得从心里往外冒凉气。
在记忆里,祖父的存在如同一个温暖干燥的木头盒子,有时候,连盛在睡觉,却被外面的争吵声音吵醒。祖父走到连盛的床边,说“盛儿,你醒了吗?”在那个时候,他便不说话,却睁大眼睛。既不回答祖父,也不装睡。
祖父说:盛儿,不要听那些人在闹,他们都是没有心肝的人。
祖父说:那都是大人的事,盛儿不要害怕,和你没有关系的。
祖父用手拍着他,一下一下,从前母亲或者保姆都曾经哄他睡觉,可都是拍了几下就不拍了。他不喜欢那样,甚至害怕,就像她们对他的感情只有那样象征性的一丁点,只有那么一丁点感情,如果他不快点睡着,那样的感情就立马干涸,这些大人就要离开他了。
可是只有祖父哄他睡觉时,会一直拍着他的身体,一直到他睡着。他便很安心,也很愿意和祖父在一起。
他的父母很早就离婚,父亲、伯伯和人做生意,亏了钱。搅成一团浆糊,所有人都在要钱,亏钱的人说另一个人欠了他钱,到头来互相咬成一团蛇。
有一天,祖母对连盛说:那个是你妈妈。
坐在沙发上的女人倒是不开口,只是用眼睛看着连盛。
他像是没听见大人说什么,只是还自己站在角落,没有任何反应。
连盛觉得那个女人对他的感情里,有一种很重的东西,她看他的眼神是重的,他却说不出那具体是什么,那不是一种温暖,似乎暗示他和她本来有着很强烈的连接。但这种可能让连盛感到害怕。
陌生的母亲并非单纯善或者不善的存在,而是一种带着伤害性质的突兀感。
连盛感觉她并非邪恶,只是靠近会让他受伤。
十八岁时,连盛离开家来到上海读书。从那之后,在家的时间就少了。虽说上海和家里只有几小时的车程,但连盛回家的时间并不多。只是每隔几个月便回去看看祖父,不过几天,然后又匆匆回到上海。
在黑暗的日子里,祖父是那一点亮光,一点烛火,唯一一个冒着热气的人,但长大之后,若是想再见到祖父,便还得回到那最黑暗的记忆边缘。
祖父已经老了,只能留在家乡,留在储藏着那样阴冷记忆的小城,留在写满孤单的地方。
连盛虽年年能见到祖父,但想起来,却觉得十八岁离家之后已经与祖父彻底道别,他走上了一条永远不会再回头的路,只是把祖父留在了身后。
在医院的墙角,连盛想,他有多狠心,即使是祖父,也能抛下。
离开的几年里,他有时晚上一个人想起祖父,便告诉自己说,身边人都是少回家的,自己能一年见几次祖父,已经很不少了。他想,人长大,就是要离家的。但他说不清为何会如此牵念祖父,当他在祖父身边时,祖父有伴,若是自己走了,祖父一个走路都不利索的老人,又有谁愿意和他为伴呢?
他想着想着,就觉得心里堵得慌,想着想着,躺在床上就掉下眼泪,再也睡不着了。
可到底,他还是不愿意回到那个城市。好在有了新的生活,他有了要做的事情,他在博客上认识了很多素未谋面的人,他还很年轻,有了喜欢的女孩子,也有女孩子喜欢他。关于祖父,也就可以不那么常常记挂着了。
连盛站在镜子前的时候,看到自己面庞光洁。像一块白玉透出光来。他会觉得恍惚,经历过这样多的事情,再看到镜子中的自己,竟然还那么年轻,他的身材还是那么挺拔,眼角眉梢没有一丝褶皱,仍然是翩翩少年。这副躯壳把他的过往隐藏得很深。
有时候伪装让自己也难以辨认了,若是这样装下去也好,面具戴久了就成了真的面容,他觉得,若是这样也很好。
祖父的噩耗搅乱了小丑的梦,他终于感到那面具很痛了,他摘下面具,露出一张很落寞的脸,那张脸上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张大眼睛看着这世界。可是这一刻,在医院冰冷的水泥地上没有人看得到他。
连盛脑子很疼,他蜷缩成一团,靠在白色石灰墙上昏昏沉沉,他感觉有点晕眩,已经超过一天没有睡眠,他开始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区别。他听到祖父走到他面前,说,连盛,你回来啦。他想祖父怎么瞬间就好了,却想不起来到底是谁给他打电话说祖父病重。然后他从身边人口中得知江凌若决定定居台湾,他想打电话给江凌若,那个以前的手机号却怎么也打不通。他想,不行,我要把凌若接回来。
然后一切都开始变得模糊,眼前变得明亮,他睁开眼睛,看到白色的天花板和亮起来的白色节能灯管。
原来那是一个梦,祖父没有病好,凌若也没有定居台湾。
连盛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是医院病房里的一张床。他起身走出门外,已经是晚上了。走廊里安静得有些不真实。就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连盛忽然有了一个错觉,如果自己这样悄悄走出医院,回到上海,就会发现所有的一切都没有发生过。他没有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一切只是他的幻觉。
大伯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伯父,爷爷怎么样了?
他不在了。
什么?
他不在了。一个小时之前走的,那时候你昏倒了。
大伯带着连盛走到爷爷的病房,他仍然躺在病床上。他的白发已经那么多,可是从前连盛从来不觉得,从前爷爷在他面前说话还算响亮,见到他回来总是忙前忙后,那白发也就不怎么觉得显眼了。可是此刻他躺在那里什么都不说,都不做,也不来招呼他,那些白发就显得格外多,也格外脆弱了。他的脸薄得像一层纸一样皱起来,布满了斑斑点点。
连盛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是低头看着爷爷,没有伤心,没有泪水,没有皱眉,他低下头,白炽灯光照不到的地方便在他脸上留下阴影,如同灯光无法触及的黑色海洋。
“死亡证明,家属来签字。”连盛听到门外有护士喊,仿佛那只是一张需要签字的白纸,并没有更多任何其他含义。
他伸手去握爷爷的手,那只手不再温暖,那只手曾经给过连盛无数的温暖,最后,那温暖耗尽了,变成毫无温度的一只手。
连盛坐在桌子前为亲友送来的礼金记账,他见到许多很多年没有见过的脸,或者记忆中从没有出现过的亲人的脸。屋子里的人们站或坐在一起谈话,没有快乐没有悲伤,只是叙述着生活中发生的种种。似乎死亡只是一个契机让很多许久未见的人借此重逢。这些人没有过深的感情,却有无数的话要讲。连盛停下手中的笔,所有人都在讲话,只有他陷入了无边的沉默,连盛感觉到累,那头顶的白色灯光未免太亮了吧。让身边的一切都显得失去了温度。在这个世界上,是否那样温暖的祖父从没有出现过,而他若没有出现过,眼前这些人为何聚首,而他若真的存在过,那么又为何走得如此突然,甚至没有对连盛有任何一句交待。
连盛看到爷爷的照片变成了黑白色,爷爷变成了一个没有任何温度的人,没有任何温度,连笑容也因为这黑白而变得不明媚,似乎透着一股冷意。就像所有的温暖尽头都是冰冷,就像永远不会有人等他到最后。
而他在人生的最后一刻有没有想到自己?连盛在嘈杂的人群中想,想了几千次,抬头望着灯光想,看着亲友的脸想,在人群中望着雪白的墙壁想,但是想不出答案。这问题太难,并非需要时间来等待解答,而是永远没有答案。关于爷爷的问题像刚烧开的一锅水开始冒泡,爷爷这几年有没有怪他不常回家,爷爷希望自己怎样活,他希望自己结婚吗?爷爷从前都不怎么提起。这些问题不断冒出,发出破裂的声响,每一个声响都给连盛的心划出一道伤口,这些问题是从无底洞中冒出的问题,又去向虚空的地方。只留他一人在原地等待。
这是死亡带来的无边绝境,是人世间永远误解的一个一个谜团,人世喧嚣拥挤,肮脏热闹,只是缺少一个解答这些问题的人。所以人世其实是最寂寞的,有无数漂浮在空中如透明气泡一般的问题,它们只能被死去的人解答,它们无法安息,也无法消失,只是透明地透明地漂浮在生者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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