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温暖的人们
一、乡雪
春节过后,我从老家赶往延吉的闺蜜唐拉拉家,度过“年的尾巴”。火车从北京一路开往沈阳,空旷的车厢里只有零星的几个旅客。这是我第一次去东北,心情有些小兴奋。
到了沈阳换乘大巴车,一路往东北方向的山区开去。车窗外开始陆陆续续看到雪景,一片片白雪在阳光下闪烁,车子到了快大茂镇,雪景越发壮观起来,气温也越来越低,骨头都感觉到了寒冷。
到了唐拉拉家,她的父母我很熟,我称之为金叔叔崔和阿姨,一家人吃过晚饭,拉拉便带我去澡堂子泡澡。这是我第一次见识东北的大众浴池,环境宽阔奢华,当我泡在温热的浴池里,有点像是在日本泡温泉的感觉,只是少了硫磺的味道,水池子也比泉眼要大的多。泡过热水澡后,刺骨的寒冷被驱散了。
当夜,从热气腾腾的澡堂子里出来,站到寒冷的大街上,快大茂的空中飘起了温柔的雪花。第二天清晨,我醒来趴在窗前俯瞰,外面的雪花还在不慌不忙地飘落,楼下的车子们披上了厚厚的雪被。
快大茂的冬天是真正的冬天,昨夜落下的每一片雪花都没有融化,就像童年枕下的糖果,让人安心。拉拉的鼾声依然均匀,我急迫地要出去赏雪了。
快大茂的雪,是我多年以来看到的最大的一场冬雪,接下来的几天里,拉拉带着我和都兰在雪里跋涉,还去吃了小鸡炖蘑菇以及贴饼子。
在快大茂野外,我在雪地里撒野,或疾走,或蹦跳,或躺下看天。遥远的天空上,也是一堆堆白雪一般的云,天上地下,宇宙间只剩下了我和雪。川端康成的金句跳入我的脑海——“你眼中的雪越发耀眼,活像燃烧的火焰”。
我低头查看脚下每一粒晶莹的雪粒,皮鞋陷在里面发出沙沙的声响,身后留下一串深一脚浅一脚的足印,我好像进入到了川端康成的雪国。
跟着唐拉拉和朋友登上不高的茂山,穿梭在参天的落叶松中间。我抱着笔直的松树,感觉回到了“故乡”。
我的故乡里并没有松树,只有一些零星的雪景,停留在幼年的记忆里。近些年,连北京都不怎么下雪了,就算是下了雪,也很快就化掉,城市里的角落里到处是乌黑的脏雪。
快大茂的大雪把我的思绪牵回了年少。我考上初中的那一年,刚10周岁。村子距离中学有3公里路程,家里没有自行车,我和小伙伴们每天走到学校需要45分钟。冬天遇到下雪天是经常的事情,风雪呼啸中,我没有围巾,就尽量缩着脖子迎着风雪前行,到了学校,眼睫毛和头发着挂着雪霜。学校里的教室有上百平米,只生着一个小炉子,根本起不了什么作用,我的双手冻烂了。在整个上小学的冬季里,我的双手都生满了冻疮,僵直到握不住铅笔。那时候,我不知道手套为何物,以为世界上没有发明出这种东西。
比冰雪更为寒冷的是心情。到了学校,我要忍受着大龄男同学的霸凌,我的心里雪上加霜。上自习课的时候,我听着背后的男同学们在议论我,他们怂恿着一个男同学,让他搬着凳子过来砸我的后背。我的后背上被砸了几下,我被吓呆了,坐着一动不动,然后是同学们的一阵哄笑。那一刻,我不敢反抗,只想死,想有个地缝钻进去,不与人为伍。
霸凌事件成了我的心病,每天在去学校的路上都怀揣着惶恐,感觉度日如年。同年级的大男生们已经十三四岁,有一个留级生,甚至已经15岁了。我是班上最小的学生,大龄男同学们以虐待我为乐趣,这些事情我从来没有告诉老师,我的孤儿心态,根本就不知道求助于大人。
事情相隔30多年之后,在今年的冬天,有老同学建了群,失散的同学们在群里相会,此时都已经步入中年,各自干着不同的工作。在同学群里,我看到了当年欺负我的男生,顿时泪眼模糊,彼此打过招呼之后,我提起了当年的旧事,这位男生开始说不记得了,我言辞凌厉,说了内心的创伤。后来,这位男同学向我道了歉,说了声对不起,我内心里的冰雪瞬间融化。谅解,竟然是如此简单的事情,只需要一声“对不起”。
记得侄女小雪出生的那一天的清晨,整个小村子里飘着雪花,景色凄美。那一年我17岁,几个月后来了北京。从此之后,所谓故乡值得让我牵挂的人,只有小雪这个新生的女性新生命。后来,大哥家每添一个女儿,我的心里就是一场欢喜。再后来,我有了更多的侄女和外甥女,我把她们每一个生命,都当成了自己,去无限怜爱。
离开家乡时,母亲曾问我,你会想家吗?我说不会,永远不会。事实也是如此,我从来不想念那个一堆孩子围着桌子吃饭的家,整个故乡,值得让我牵挂想念的,是雪夜里躲在菜窖里的自己,以及冬日里空中飘扬的雪花,和雪中的自己。
在快大茂镇,度过了一个有雪的冬天。一周后,我和闺蜜带着都兰回到了北京。
北京的天气不明不白,雾霾霭霭。我看着窗外的50度灰,只想再次逃离。然而,快大茂不是我的故乡,我的故乡里几乎不再下雪。
二、温暖的人们
五一劳动节,我在老家和父母一起度过,正在厨房搞卫生的时候,突然接到闺蜜唐拉拉的电话,说她妈妈的状况很不好,准备入院。翌日,我收拾行囊,从老家赶回北京,8号去了唐拉拉家。她的妈妈崔阿姨躺在沙发上,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当晚,我和闺蜜把崔阿姨送往中日友好医院,挂了急诊,医生稍作检查,当即推入了ICU病房。熬过了艰难的一夜,9号下午我回家补觉,晚上接到了崔阿姨去世的消息。
上一次此近距离的接近死神是在2016年2月,崔阿姨病危,我也是突然接到了闺蜜的电话,并从老家赶回北京。在安贞医院里,我陪着崔阿姨度过了非常艰难的一夜。崔阿姨得的是心脏病,她很痛苦,已经没有了求生的欲望。那一夜,她气若游丝地哀叹生命的漫长,还说到了安乐死。我安抚着她说,会熬过来的。当夜,看着崔阿姨痛不欲生的样子,我不知道该怎样做,叫来护士也没有什么方法,只能让她自己熬着时间,我忍着泪水躲进水房哭泣,不敢耽搁太久,擦干眼泪回到病房装作什么都没有发生。
那一次陪床的夜里,我看着崔阿姨陷入痛苦的生命徒劳挣扎,当时,我心里是支持安乐死的,然而,当崔阿姨平安出院后,看着她在阳光下拎着菜篮子买菜回来,我又在内心推翻了对安乐死的支持态度。
2017年的春节期间,我在唐拉拉延吉的家里,崔阿姨还给大家包饺子吃。我和唐拉拉带着都兰回京的时候,崔阿姨对都兰恋恋不舍,抚摸着都兰的脸庞落泪不止。她可能觉得自己时日不长,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离去,她把那一次别离当成了诀别。
都兰回到北京的当晚,玩了一阵玩具,说她看见姥姥坐在缝纫机前做活,也许是心灵感应,姥姥也正在千里之外的此刻思念着他。
崔阿姨是个好脾气的老人,勤俭,温和。多年以来,她作为闺蜜的妈妈,以母性的感情待我,我羡慕她与女儿唐拉拉之间的肌肤之亲。在我的记忆里,从来没有牵过父母的手,如果不经意和父母的身发生了碰触,我都会心惊地闪开。在照顾崔阿姨的过程里,我渐渐习惯了和她的肢体碰触。她的两次病重住院,我都有幸在她身边照顾,这段经历给了我很多的情感体验。
在我的生命里,慈祥的长辈里有我记忆深处的爷爷,他的离世给我留下了遗憾。父母没有把他生病的消息告诉我,让我没能见到爷爷最后一面。
我的爷爷叫王花懋,没有生育过孩子,他从他的大哥家过继了一个儿子,也就是我的父亲。爷爷待我如亲生孙女,性情温和,好脾气,喜欢给我讲他过去的故事。
爷爷年轻的时候在天津打工。他会向我讲解做羊杂汤的全过程,我听着挺恶心的,有时候又听着挺馋。他说有一个山西做羊杂汤的婆姨,手艺非常好,性格也好,爷爷每次去喝羊杂汤的时候,都会和这位婆姨开玩笑,这婆姨会多给他盛一勺。
爷爷说,在外做工的人,过年一定要回家吃年夜饭。这一点和我不一样,我到北京后,经常不回家过年。我不像爷爷那么恋家,也许,爷爷回家过年是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并不是恋家,谁知道呢。
爷爷说,有一年他没有挣到钱,过年回家是从天津走路回老家的,半夜走到枣树林的时候,从林子里窜出了一些“三儿”,也就是盗贼。燕子李三儿是沧州一代盗贼的总称,简称“三儿”。盗贼们黑黢黢的看不清脸庞,他们截住爷爷要钱,爷爷镇定的和他们说,在外忙活了一年,没有挣到钱,身上一分钱都没有。仁义的“三儿”们就挥了挥手,说你走吧。爷爷顺利穿过了那片树林子,在夜色里赶回了老家。
我离开老家之前的那几年,一直和爷爷住在老房子里,冬天里,爷爷的房间没有热气,他钻进被窝后,一层又一层的盖上很多褥子,沉沉地压在他的身上。那个时候,好像人类还没有发明热水袋吧。爷爷的房间没有电,我就点着油灯坐炕下的凳子上,凑近油灯看书。这个时候的爷爷,已经不怎么爱讲话了,好像是寒冷把他的嘴冻住了。
在我的记忆里,爷爷没有重男轻女,但是在我大姐姐的记忆里,有这样一件事情:孩子们没有肉吃,爷爷就给孩子们烧老鼠、青蛙,两个姐姐一旁眼巴巴地看着,爷爷把老鼠身上的好肉给孙子吃,肚子里的东西给两个姐姐吃。看来,这个王姓家庭的重男轻女是一脉传承的。但是,在我记忆里的爷爷,是一位慈祥、和蔼可亲、乐于助人、有人情味儿的长者。
我来到北京几年后,爷爷去世了,这个消息父母没有告诉我,过了很久之后,收到父亲的来信,提到了爷爷的过世,我丢下信纸蒙在被子里痛哭,内心责怪父母不及时告诉我这件事情。如果我知道爷爷生病,我一定会赶回去看他的。
我一直以为爷爷是冻死的,爷爷家族有长寿基因,如果不是寒冷,爷爷能活到90多岁,他的父亲就活到了97岁,他父亲的父亲活到一百多岁,而我的爷爷只活到了84岁。
爷爷经常进入到我的梦里,他抱着我,坐在炕上,低着头给我讲故事。在我的梦里,爷爷经常穿的是他那一件黑色的棉袄。
“有的人死了,可他还活着”,这话就应该说的是我爷爷。他的生命不曾远去,永远活在我的梦境中。以前梦到他,醒来回想他的音容笑貌,我会哭泣,现在不会了,我的内心和人生被他不死的灵魂温暖着,成为一种生活常态。
另一位我生命中温暖的长者,是我的大姨夫。他从生病到去世,父母也没有告诉我,过了很久,收到了父亲的信才知道,我又蒙在被子里痛哭,内心又在责怪父母不及时告诉我这件事情,如果我知道大姨夫生病,我一定会赶回去看他的。我不能因为这两件事判断父母属于冷酷的人,至少可以断定,他们是两个情商低的人,不懂得人与人之间感情的重要性。
我的大姨夫叫邢广来,大高个子,仪表堂堂。他比我大姨小八岁,17岁结婚的时候还在上学,后来考上了大学,毕业后成为一名音乐教师。
父母逼我退学之后,把我送到了大姨夫家,让他教我唱戏。每天早晨,大姨夫就拉着二胡,给我吊嗓子,教叫我唱样板戏《红亮的心》。我不喜欢唱戏,但是我感激大姨夫为我付出的心血。他是真心栽培我,鼓励我。
大姨夫是改变我命运的人。1985年的春天,他的同事下海经商,在北京开了一个食品厂,正在招人,我便借此机会到北京打工,从而改变了在家务农的命运。
大姨夫调到秦皇岛工作后,在子弟学校当教师,我们保持通信状态,他让我有时间去秦皇岛游玩,我因为没有钱,一直没有成行。
大姨夫的小女儿小锁是我的表姐,也是一个温暖的人。锁表姐长得漂亮,是河北梆子剧团的演员,唱的是小生,扮相极美,从小有一副善良的好心肠。记得她有一次来我们家走亲戚,看见我们家的糠窝头,就心疼的哭了。她经常把旧衣服旧鞋子寄给我们家,这对我姐妹们很重要。她寄过一双塑料材质的高跟凉鞋,是乳白色的,我非常喜欢,但我当时还不到十岁,脚非常小。下地割草的时候,我把这双根本穿不了的高跟鞋偷偷的塞进草筐里,到了野外没人的地方,就把鞋掏出来穿在脚上,在高低不平的土路上,趿拉着高跟鞋走来走去,想象自己已经长大,在平整干净的马路上,穿着高跟鞋走来走去。我的锁表姐是城市里的摩登女郎,是我的偶像,我从小就渴望成为她那样子。现在的锁表姐已经步入老年,可在我的眼里,还是那么漂亮。
我到北京后,遇到的第一个温暖的人是我的师父唐国兴,虽然他看到我学习的时候,让我认命,但他把做烤鸡的手艺传给了我,让我在年纪轻轻的时候,就能靠手艺挣到了高薪。唐师父像关心女儿一样关心我,在我失业的时候,他帮我找工作。刚到北京的几年里,如果没有唐师父,我无法在北京立足。后来,我因为学习走上了另一条从文的道路,和唐师父断绝了联系,但是他无私的父爱一直暖在心里。唐师父是辽宁丹东人,我辗转多处找到他的电话,打过去却是一个陌生年轻人的声音,说他不认识唐国兴。屈指算来,唐师父现在应该有八十多岁了,衷心地祝他健康长寿。
我半生的路途里,被很多颗友善的心照亮;我冰冷的感情世界里,被很多爱过我的人温暖着。感谢上帝派这些温暖的人与我相遇,让我感受到这个世界的美好;感谢每一个短暂的恋人,感谢他们的每一朵玫瑰,让我的人生多一抹亮色,让我的内心有一个永不凋谢的花园。
在今年的生日里,我又收到了玫瑰,因为来自不知名者,我便把这份暖意当成全世界。
感谢每一个友人,感谢你们张开怀抱拥抱我这个“刺猬”,特别感谢我的好朋友好哥们周熙,在每一个生日送来的祝福。
剩下的半生路途里,我要努力学习什么是爱,并尝试把暖意传递出去。就像是泰戈尔的诗句所言——世界以痛吻我,我要报之以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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