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岁前的婴儿,特别是六个月前的婴儿遭遇极有效的哭声免疫法,果真变成了一个可以独自安静睡觉的婴儿,他的心理会是如何变化的?
这一点,没有人能确切知道,因为,婴儿无法说话。并且,除非极其罕见的个案,否则婴儿期都是没有记忆的。
不过,再大一些的孩子,就有记忆了,譬如三岁后的孩子。
正好,一位来访者W对于哭声免疫法有清晰的记忆,他是在幼儿园时被这样对待的。
通过他的描述,可以看看他心理的转变,以及这一事件对他造成了多么深远的影响。
先说明一下,大人对他使用哭免法时,目的不是为了让他独自睡觉,而是听话不提无理要求。
(注:写该文征得了来访者同意,并修改了一些细节,以保护隐私。)
W是遭遇了一件不公正的事情,有面临官司的危险,一直以来,他是一个不惹事很乖的中国典型好男人。
而这件事还反映出,他非常胆怯,这件可能的官司有要把他压垮的感觉。
因为这种要被压垮的感觉,他无法振作起来,将这件事朝对自己有力的方向推动。
一次咨询中,我们探讨了这种被压垮的感觉是怎样的。
为什么要聚焦感觉?
探讨一个人的感觉,极为重要。因我们在逃避外界压力时,同时逃避的,是内心不愿意面对的感觉。
因不愿意面对可怕感觉,我们就不能很好地处理外界压力。但一旦能面对一直逃避的感觉后,就可以理性地处理外部事务了。
讲一个故事吧。
几年前,曾为一个事业单位讲课,课后,一位经理对我说,有一件事想和我谈谈。
这是很传统的事,他生了一个女儿,而他的父亲,觉得没有孙子就简直活不下去,所以逼迫他,务必要生一个儿子。
可是,第一,他爱女儿,第二,他爱老婆,第三,如生第二胎,他不仅会丢工作,也会给整个单位带来严重影响,第四,谁知道第二胎是不是男孩。
所以,他不想要第二胎。可是,他怕父亲。从小,脾气很容易失控的父亲就常打他,打得堪称残酷,让他对父亲的恐惧深入骨髓。
他不敢和父亲对峙,而是虚与委蛇,使用拖延等办法,期待父亲改变主意。
然而,他越躲得厉害,父亲就越暴躁,几次在狂怒下砸了家里一堆家具。更严重的,他对儿媳和孙女发出了生命威胁。
该如何处理这件事?那时我还没做心理咨询,于是业余地提了十来条建议,但被他一一否决。他就像是一个点子枪毙机!
最后一个建议被否决时,我突然有窒息的感觉,并觉得酒店房间里的空气都凝固了,体会这份感觉这种氛围,我明白,这是极度的恐惧。
也就是说,这位经理的真正问题是,他被臧在内心的对父亲的恐惧抓住了,这份恐惧支配了他,让他不能聪明而灵活地处理此事。
我让他体会这份恐惧,深深地体会,回去继续体会,并学习跳出来看看这个被恐惧抓住的“小男孩”。这次业余的咨询,以此结束。
后来,又一次遇到他,他说,事情出乎意料地顺利。他一回到家,父亲就对他说,和你们住在一起太难受,我要回家。
父亲要求他在老家买一栋房子,并支付比较高的养老费。然后,父亲就回去了。
这种转变后来也屡屡见到:你恐惧的人,当你恐惧时,并想逃离恐惧时,他们就去碾压你。
但当你试着和你的恐惧在一起,甚至最后化解了你的恐惧时,他们自动停止了碾压。
当然,也必须得说,不是所有事情都这样发展的,所以别把这个当做金科玉律。
但至少,我们要知道,当你处于某种不能承受的负面情绪时,和这份情绪在一起,是极为重要的。
回过头来说W。他说,近一个月来,他简直是由内向外冒寒气,所以他一直穿着一件厚厚的羽绒服,可还是冷得总是打哆嗦。
广州正值冬天,但真没这么冷,而且广州的冬天有时可以高温到20度。
所以,这份冷,不管从生理上多么真实,它同时也是心理的冷。
我请他闭上眼睛,感受这份冷。
一闭上眼睛,他立即有想哭的感觉,并将手放到心口,说寒气都是在从这里冒。
就将手放在心口,我说,将注意力集中到这儿,去体会这份冷。
他这样做了。
体会了一会儿时间后,我再问,心口是什么感觉,那份冷是怎样的。
他说:心口在疼,那里有一个像墨水一样黑的黑洞,不,墨水都不足以形容那份黑,那简直是纯粹的黑,是一个无底洞,要将我吸进去。
我再问:这份感觉,若用一个画面来描绘,你会想到什么样的画面?
他说:我很冰冷,很孤独,可是,我是在一个人来人往的马路上,没有注意到我,我很无力,我就像是一个冰冷的注脚,可以轻易被任何人抹掉。
我再问:这份感觉,这份画面,会让你想起什么样的事情?
他说,他想起了儿时一件事。一说到这儿,他的眼泪一连串掉了下来。
那是幼儿园时的一个晚上,他住在爷爷奶奶家。像无数中国孩子一样,他也是隔代抚养中的一个,爷爷奶奶不光带他,也带其他两个孩子。
那天,父母也过来看他,这是他最渴望的事。
忘了是为什么,他哭起来。他们家的大人,如某些建议一样,达成了铜墙铁壁般的一致,他们都同意对他坚决使用哭声免疫法。
即对于他不合理的要求,一概不理,任他闹,直到他自己停止哭泣后,再理他。以此让他明白,通过哭闹要挟大人是行不通的。
他一直哭,哭到晚上九十点时,父母走了。他很想说“妈妈你别走”,可看到所有大人都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他说不出来。
然后,他一个人坐在客厅里继续哭,客厅里没有灯,很黑。
直到将眼泪哭干,又不知坐了多久,最后,是奶奶拉他回去睡觉,而爷爷叔叔和婶婶没有一个人理他一句。
“从此,我就明白,我必须得不哭不闹听话,才能免除被抛弃。”W说。
小学时,也发生过类似一件事,这次是在父母家,但他其实是偶尔从爷爷奶奶家回来的客人。
也是,忘了为什么,他在哭闹,父母一样是,任他自己哭闹。
他还记得那个晚上,家里的木门,木门外橘黄色的微弱灯光。
这次是夏天,可是他觉得冷,冷得发抖。
最后,也是收声后,妈妈把已蔫掉的他,拉回去睡觉。
他讲这两个记忆时,冷得更厉害,并说:“胸口在沸腾,可是像制冷机,不断在向外冒寒气。”
在房间里,我一样也感觉到冷。
那一天晴空万里,一团冬日暖阳正好打在他身上。但他说,好久了,连阳光都是冷的。
W很清楚,这个黑洞,这份冷,就是被抛弃感。用我的话说,这就是孤独与绝望,是必须什么事都自己搞定。
需要指出的是,他的家族,其实有些权力人物,在中国社会本可以发挥很大作用,而他的确是遭遇了不公,但他们没一个人真能支持他。他们给的方案,都是妥协。
所谓妥协,他的理解是,你自己搞定。
对此,我的理解是,尽管家族有权力人物,但他们的自我也是被压缩的,他们认为,只有生存才是唯一重要的,你的感受与不公,不重要,别较真,你也要继续压缩自己吧。
在中国,学会压缩自己,是极为重要的一课,这是生存之道。
或许,压缩自己,在世界很多地方也一样是流行的。
今天咨询结束后,读崔卫平的《积极生活》一书,看到波兰诗人卡波维兹的诗《沉默的一课》,很有感慨。分享:
当一只蝴蝶
剧烈地对折
它的翅膀
请将这当做一个沉默的呼唤
当一只受惊的鸟儿
它的一片羽毛
跌进一束光线
请将这当做一个沉默的呼唤
以这种方式习得
怎样没有声响地走路
大象用它圆柱般的腿
人们用他们的身躯
田野上的那些树木
缄默地站立
像那些受惊吓者
竖起汗毛
“当一只蝴蝶/剧烈地对折/它的翅膀/请将这当做一个沉默的呼唤”,这一句特别打动我。
哭声,是婴儿的呼唤,他们不能诉诸语言,但至少请知道,这是他们的呼唤。
而沉默时,那沉默,可能是更深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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