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在美丽海岛的正中心,有一座四四方方的水泥房子,铅灰的墙体,生硬的棱角,与四周的鲜花环绕、碧海蓝天极不协调。这是一座四面无门的房子,加厚的钢筋水泥的墙壁浑然一体,像是在死守着一个秘密。唯一的空隙,是那扇被钢筋均匀切割成几块的狭窄的窗。食物每隔一天或两天的时间,由一个驼背的老头从窗外递送进来。老人无儿无女,先天失聪,又沉默寡言。每次送饭要高高举起双手,才能勉强触及窗沿。所以,他直到寿终正寝也不会知道,这里面究竟关着怎样的一个人。
先知坐在窗边的小床上,他的手脚上戴着沉重的镣铐,两手轻轻地搭在膝头,面容平静。他透过小窗,望着窗外。
这是座荒无人烟的海岛,窗外只有一片平坦的一望无际的草野。真正的草野。天空中没有扯起长线的电线杆,山坡上也没有高高耸立的电视塔……任何人类及人类文明真实存在的痕迹都找不到。高草疯长着,随风摇曳,野花像一个个被遗忘的秘密,零星地散落在草丛里。原始而浓厚的绿意让人心生荒凉,野草一直连绵到海平面的下方。
这座房子里关着的,是人类对于未知的恐惧。
02
“他是长着九个脑袋的恶魔。”
“他有一双能夺去人灵魂的眼睛。”
“他永生不死。”
……
人们之间流传着各种各样离奇古怪的传说。传说不知从何而来,但可以肯定的是,这样说的人们一定没有亲眼见过他。
对,我见过。在他还没有众所周知以前,在他还没有被世人称为“先知”以前,我就见过。也许是“世人”中第一个见过他的。
他很年轻,并且,极其美丽。我不知道用“美丽”一词形容作为男性的他是否恰当。但我真的认为,他的样子比我在这个世上见过的任何一个人,亦或凭空所能想象得出的任何一种相貌,都要美丽。
所以,对于这个世界,他是一个异端。
小时候,在北方老家的山上,每到夏季,山间时常弥漫起一种特殊的大雾,雾深处一片雪白,连成一条瞬息万变的飘带,环绕在幽深葱郁的山峦间。
起雾的时候老人们就点起屋子里的柴油灯,把巨大漆黑的影子投在灯旁昏黄的墙壁上,用粗糙的仿佛枯树皮的手抚摸着孩子的头,给他们讲鬼啊神啊的故事。我小时也曾被这样的故事哄骗过,再大一点,到了叛逆的年纪,就什么都不怕了。一次跟家里人斗气,一口气跑进了山里。
山里正下着大雾呢,鼻尖和肩膀都凉丝丝的,一头扎进雾里,就辨不清方向了。已是傍晚,头顶上参天的大树遮天蔽日,筛下来的光线越来越稀薄微弱。对于常在山里走的孩子,此时的山也是陌生的,就像钻进了一个迷宫。世界不也正是笼罩在这样的大雾之中吗,人们只能在各自所见的范围内活动。
凭感觉,这应该是通往泉水的路,竖起耳朵寻找水声,却寻找不到,心里有些慌了,心想别走得太远。夏季的傍晚转眼天就黑了,伸手不见五指,这时,要不是看见不远处的林子里恍恍惚惚映出一团红彤彤的火光,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好奇,寻着火光走去,终于听见一阵“叮咚”的泉水声,知道这就是泉水的附近,便也心安了。穿过树林,只见空地中央生着篝火,竟然有十来个身着白袍的隐者,缄默地围坐在泉水旁。
03
他们中的大多数是中年人,微闭双目,神色肃穆,不声不响,长长的袍子静静地盖在膝头。身上没有行囊和装饰,可以说,除了通身洁白的长袍以外身无一物。
我苦恼着竟陷入这样的迷境,不知道再回去时,时间是不是早已过了百年:村子里物是人非,天翻地覆。
闭目端坐的白衣隐者间,散发出一种远离尘寰的圣洁与宁静,使人心生敬畏,难以上前。但我还是鼓起勇气,屏息凝神走上前去,询问他们:
“你们是谁?”
离我最近的那位老者听见答话,缓缓睁开眼睛。他的额头宽阔,长髯及胸,声音雄浑有力。
“谁又是你?”
他说。说话时表情没有变化,依旧祥和肃穆,背脊笔直,眼中目光炯炯如炬,好似有太阳的光芒从中喷薄而出。虽然鬓角苍白,却精神矍铄。
其他人没有抬头,依然闭目端坐着。
老者面前生着火,我看着那火,感到庄严而神秘,光明又温暖。忽然想起身上沾染了一路的雾气,冷得直打哆嗦。
“我可以坐下烤烤火吗?”
“当然可以。”
得到应允,我放松地在落满厚厚落叶的草地上坐下来,伸手烤着火。
火苗不宁地窜动着,忽明忽暗,忽急忽缓。火光映在四周粗壮结实的树干上和他们雕塑般的沉思着的面容上。
此时挨近泉水的那位隐者,拿起一只古老的石碗取水。我后来才注意到那个人,他便是先知。泉水被石碗轻轻搅动漾起悦耳的水声,顷刻又归于寂静。他喝过水,将石碗依次传递给身边的人,最后,坐在我身旁的一位脸庞消瘦的中年人将石碗递给了我。
“谢谢。”我轻声说。递石碗的人却没有答话,抿起嘴唇,闭上眼睛,又静静坐着了。
我喝完水,篝火前的老者伸出手,向我要石碗。
“回答我的问题就还给你。”我紧紧抱住石碗,手指不经意地摸到边缘处凹凸不平的符号和文字,感到它老旧而又光滑的质感,像极了一个出土文物。
“我知道你们一定不是普通人,既然上天安排我来到这里,与你们碰面……况且,回去以后,也许村子、家人全都变了模样……我就这样白白回去,岂不是得不偿失?”
“哈哈哈哈……”长髯老者放声大笑。
我再追问,他都只是笑而不语。
04
我认定这些超凡脱俗的人们一定有着独到的见解以及对世界的看法,于是自说自话起来,希望能引起共鸣:
“你说,人类存在究竟是为了什么?又该追求什么?我们被告知了一个又一个真理,结果发现真理原来都是用来打破的;我们昨天还对自己信心满满,今天却又因为更高的眼界而把昨天的自己全盘否定……世界瞬息万变,可有把握它的方法?”
老者没有答话,此刻,一个缥缈而冰冷的声音从清泉的方向传来。
“破碎的只是真理的碎片。”
“真理的碎片……”我一愣,在心里反复思忖着这句话,还未反应过来,只见先知起身,迈着气定神闲的步子向我走来。(当然,这时他还没有被称为先知。)他从泉水那边走来,逐步靠近躁动不宁的篝火。远远地,便看见他面如美玉,身形修长,清澈的双眸如同一片寂静的湖水,透着不染凡尘的空灵。有一瞬间,我惊喜地误以为遇到了同龄人,但是他一走近,我所有的幻梦就都破灭了。那副神情,以及周身所散发的气场,不仅不是这个年龄的人应该有的。简直不是生活在这个世上的人应该有的。
他说:
“孩子,人们都在渴望遥不可及的真理,可当真理真的降临在世人面前又将怎样呢?人们还不是一样质疑、逃避、闪躲,推说那光芒太过耀眼而不敢直视?由于超出他们的理解而恐惧排斥?真理一直都在,可是就算你窥探到了真理的模样,世界又会有什么改变呢?”
我震惊得哑口无言。
说话间在他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甚至感觉不到任何属于人类的私欲,情感,以及情绪的变化。他没有喜悦,也没有悲伤;没有所爱,也没有所憎。
“可……我还是不太明白,真理若是一直都在,人类又是在苦苦寻找什么呢?”
“打个比方,阳光是五颜六色的,人们却看不见它的颜色。掌握在人们手中的现有认知,就像一块块有色玻璃,阳光穿过蓝色的玻璃,就透出蓝色的光;穿过红色的玻璃,就透出红色的光。所以人类总是迷茫、总是你争我吵,因为他们各自掌握着不同的碎片。”
我恍然好像明白了什么,但又仿佛仍是一头雾水。看着他,他就好像一个完全透明的存在,正因为这样,世界的光彩透过他才能折射出最真实的样子。他是有,也是无;是繁多,也是无限。
我忽然充满敬意,站起身,恭恭敬敬地将石碗还给了他。
告辞前,我说如果有一天我明白了你的话,希望到那时还能再见到你。
05
那天回到家以后,我辗转难眠,还是忍不住把白衣隐者的事告诉了父母,只是谈话的内容没有提及。不出所料,父母露出了惊诧的表情。
消息不胫而走,第二天大约中午时分,村里十几个人搀扶着一个年过百岁的老太婆,匆匆忙忙地由村口的大道上山去了。不一会,上山的十几个人又搀扶着老婆子回来了。而村里的其他人,都放下手中的活计,聚集在村口看热闹。后去的人踮起脚尖,伸长脖子,从前排人的头顶上望去。前排的人互相俯首帖耳,打听到底发生了什么。老婆子颤颤巍巍地刚站稳,就缓缓伸出五个手指,手里的拐杖激动地不停敲击着地面,皱巴巴的嘴唇颤抖地酝酿着骇人听闻的话:
“五十年,……足足五十年了!他的模样……一点也没变啊!”
村子里像沸腾的油锅一样被引爆了。
大家议论了一整夜。第二天天还没亮,就有人提议上山去。于是各家用布兜包裹了满满的自家地里的出产,条件好一点的带些值钱的东西。上山的路上尘土扬起三尺高。
幸好大家一无所获。原来先知和其余隐者们早就走了,空荡荡的泉水边只留下篝火燃尽后一摊死寂的灰烬。
只有先前的那个老婆子,说是亲口听到了先知的预言。预言是这样说的,不知是不是原话:
“掌握着真理碎片的人们,最终会在某一时刻里相遇,共同拼凑出最后的谜底。”
06
第二次见面,也是最后一次见面,是在我上大学的时候。那时我离开老家到一个大城市里求学。
他已经是众所周知的人物了,他的神迹般的传闻和负面报道一样多,并且愈演愈烈,从未中断。更有了一批虽未与他谋面,却自愿追随他的狂热信徒。
我一直关注着他。依据各地相继传出的消息推测,他所走的路线是从南到北,自从离开我老家的山上后,他们就像候鸟般迁徙,沿着风景秀丽、人烟稀少的山川和湖泊,一路前行。他们远离尘寰,居无定所,足间不染世俗的尘埃。
再次相遇,是个偶然。那是个草长莺飞的时节,万里晴空,阳光明媚,学校组织师生去海边游玩。下了校车,学生们浩浩荡荡的队伍像一条长龙,直奔沙滩,队伍前面老师高高摇着一面醒目的红色班旗,大家的心情都十分高涨。就要抵达沙滩了,忽然听见前方的同学喊了一句:
“好好的天儿,怎么起雾了!”
先抵达的同学们失落地停住脚步,红色班旗的旗杆也重重地垂落在沙滩上。
后方的同学垫着脚看,看到前方海面上升起一层朦胧的雾气,就像有意不让人看似的,为大海遮上了一层面纱。
这雾,怪,浓,从海面上腾腾涌来,片刻功夫,已经蔓延上环海的几座小山。人群更加不安起来。
我是熟悉这种雾的,来时铺天盖地,去时无影无踪,就像老家山上每当夏季都会有的大雾。带队老师叮嘱大家在附近活动,不要走得太远。人们干脆坐在沙滩上,堆起了沙丘。
忽然一阵风,吹起山脚下的一簇蒲公英。撑着小伞的蒲公英种子飘起来,有的飞落在沙滩上,有的飞进山坡的草丛里,有些乘风而起,绕过灌木茂密的枝杈,和伸展向天空的大树的枝干,旋转着,轻盈着,高高地飞去。有一只飞过我的眼前。我抬起头,视线追随着蒲公英,望向身后那些温柔低缓的小山,他们沿着海岸线连绵不绝,蜿蜿蜒蜒,此刻笼罩在大雾里,使我心头莫名地涌起一阵似曾相识的怀念感。只我一人转身走向了山坡。
山坡不高,几步就登上了顶,因为雾的缘故,人们嬉笑打闹的声音明明还近在耳畔,回头却已看不见沙滩上的人群。我漫无目的地在山坡上走着,心里嘲笑着自己没来由的期待。
已经不只一次这样寻找过了。或许我并不是要找到什么,只是享受走在雾中时,这种孤独而又清醒的感觉。
雾里看不见太阳,脚下的浅草和野花却比平时更加明艳和清晰,风里依然有蒲公英的种子,像一只只精灵或者信使,穿过重重迷雾向我飘来。正当我沿着一条陌生的路向前走时,我又一次遇见了他。
07
他沿着山坡,从海岸的那一端,走向另一端。年轻依旧,洁白的袍子圣洁依旧。
他看见我,定住脚步,指间捻动着一只银白色的蒲公英,轻轻地旋转。
“我并不知道您的姓名……人们现在叫您先知。您可还记得我?”
“是啊。我跟随你的感召而来。”
这次他身边没有同行的隐者。
“那么,你可也听见了外面诽谤你的声音?为什么一直躲着,不站出来澄清?好歹向人们说些什么。难道你是一个懦夫,或者,你根本就一无所知!”
他没有任何表情,任何波动,平静得像无风的水面。
“你听……”
他轻声说。
我安静下来,侧耳倾听,只有风轻轻拂过耳畔的声音,没听见任何特殊的声响,除了,除了远处沙滩上人们吵嚷但欢快的笑声。
“我什么也没听见。”
“不,你听见了。”
我疑惑着。
“可是先知,我仍然不明白,你要多告诉我一些……”
“孩子,”
他走上前来,我看见他白色的袍子像纯洁的梦一样向我飘来,又像永不融化的高原上的积雪,白得炫目。他抬起右手,五个手指像撒开一张渔网,笼罩在我的脸上。我并不害怕,因为他修长而白皙的手指那样美丽,哪怕它们是闪着寒光的利剑,也一定是斩除污秽和邪恶的利剑。他的手指依次转过我的眼前,收拢,轻轻向后一抓。我不知道他这个手势的意思,但是有一瞬间,我感到自己体内的灵魂就像被他抽走了一样,变得通体干净。他说:
“孩子,
人们将说的,一定早已被人们听过。
你唯一要懂的,是人们为什么缄默。”
在近距离的凝视里,我看见了他眼眸的深处,那里有着一片我从未见过的世界,就像天空、或是海洋、或是漫漫悠长的时间到了尽头的样子……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过先知。
有传言说他被逮捕了,也有人说他死了。然而他的信徒们愿意相信,他是永生的。
没有人再见过他的模样,世界光怪陆离地飞速旋转着,汹涌的浪潮一浪接着一浪,席卷着人们的头脑和生活,总有新生的人们和新生的力量逐渐取代着过往。世人逐渐淡忘了,那些相信神迹将会降临的日子。
也许,他依然在这个世界上的某个角落,人迹罕见的偏远的树林,或者,洒满阳光的明丽的河畔,像只美丽的饮水的小鹿,用那只刻满古老符号的石碗,搅动起一汪清凉的泉水……
08
多年以后,我大学毕业,进入社会,参加工作。偶然遇上过几次茶会和禅坐的活动。
我只是抱着旁观者的心态参加了这种活动。来自各个地方的,年龄、身份都不相同的人们,相聚在一起,当钟声敲响的时候,整个空间忽然安静下来,人们安静下来。没有人想说话,大家各自闭着双眼,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许许多多的人,在同一个时间,仿佛都变成了同一个人。
每当处在这样的氛围下,我就会触景生情。想起小时候误打误撞,跌进山林里那片大雾弥漫的梦境。想起先知如同天空一般纯粹冰冷的眼眸,想起他转动着一只银白色的蒲公英向我走来,想起他修长的手指依次划过我的面前……
然后,终于明白,关于极少数人的那一份——沉默。
海岛的小铁窗里透过四季的风景,一年中的绝大多数时候:春初,秋末,以及一整个夏天,都有蒲公英的种子飘飘荡荡。那些自由的小生命乘风飞翔,倔强地生根发芽。每当大风从海的这一面,吹向那一面,紧贴着草野拂过,迎风而起的蒲公英就飘满了整座海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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