演 戏

作者: 云水歌 | 来源:发表于2022-08-25 18:00 被阅读0次

                          (古镇趣事之三)        

    小镇里有个戏园子,过去只演《朝阳沟》之类的豫剧,众人瞩目,独享宠爱了好些年。

    就算是做一万个梦,也不会梦到的事情当真发生了,远隔千山万水、不可一世的京戏闯了进来,欲风卷残云、称王称霸。只可惜水土不服,心有余而力不足,满腹“强龙压不过地头蛇”的无奈,只得改头换面,放软身段,生硬别扭地和豫剧拥抱携手,宛然擎天一柱,又红红火火了好几年。        

    有一句放之四海而皆准、仿佛真理的俗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另外一个含着玄怪意味的俗话又说:“人算不如天算”。那惊天动地的一变后,京戏灰头土脸地离开了古镇,从此浪迹天涯,杳无音信;仿佛天道轮回,又是豫剧一花独放。可是好景不长,重新焕发的青春还没有来得及光彩照人,就转瞬即逝。

    弄不清到底从哪一天开始,忽然有一家搬回来一个不大不小的箱子,说是叫“电视”,随便往柜子或桌子上一放,脸面大小的黑灰玻璃里,居然能放出电影一样的图像和声音,尽管有时候上面全是麻麻点点,但这丝毫不影响人们的热烈喜爱和追求,就像孩子们喜欢连环画或小人书,怀着永不消失、永远新鲜的浓厚兴趣。一到天黑,街坊邻居都挤在一起,瞪大眼睛看“电视”,不肯错过一个镜头,昔日的扯淡闲聊、听书看戏,统统被抛到九霄云外。

    说“商场如战场”,其实文坛同样如战场。冷兵器刀刀见血、赤身肉搏也罢,把愤怒的语言,当成仇恨的子弹扫射也行,总是要悲壮地倒下一批。戏园子恰似用兵之道的名言:“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抱残守缺的豫剧三鼓而竭,虽作困兽之斗,但大势已去,回天无力,那个可恶的电视里,夜夜上演什么《上海滩》、《霍元甲》、《排球女将》、《加里森敢死队》,个个气势汹汹,招招直捣命门。戏园子弹尽粮绝,招架不住这灭顶之灾,又来不及脱胎换骨,只得寿终正寝,关门大吉。

    孤芳自赏的艺人们凄凄惨惨,悲悲切切,含泪遣散。却有几位因祸得福,像半人半仙的怪物,竦身一摇,换了嘴脸,成为诗人作家——这也不足为奇,“秀才变郎中,只在一夜中”,早已经代代传诵,更何况艺人变文人?        

    千古一律,文人墨客都风雅得很。因为风雅才别具一格,与众不同;点点滴滴,挤眉弄眼,记在书上,百年之后,臭屁也能喷出香气,真是点石成金、化腐朽为神奇的好方法——只可惜时间长了一些。       

    梨园弟子一个魔幻转身,才华横溢的文人横空出世;先取“字、号”,如同军队抢占战略要地。大文豪吴成旗,字“鲜艳”,号“猎猎”,称“猎猎先生”;二号人物张大山,字“岿然”,号“不动”,称“不动先生”;三号人物楚发财,字“闭目”,号“沉思”,称“沉思先生“,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猎猎先生天生就是一个不同凡响的人物,而且丝毫不加隐瞒和掩饰,全都摆放在门面上,只要不是一团漆黑,或被罩上纱网面巾,无论何时何地,绝对能吸引无数惊诧错谔的眼睛:仿佛熟透又久放的桔子,陈旧的似红还黄的脸皮上,不规则的小坑小洼,有如溅落的不肯圆润的墨滴,比星落棋布还要密集;又仿佛粗制滥造的底板,上面突兀地雄踞扫帚眉,牯牛眼,眼睑以下,有如摩天大楼的沉重厚实的基础:豪鼻、阔口、巨颔。尤其那微翘突出的巨颔,疆域太过辽阔,自以为居功至伟,擅自在封地上生出几个黑痣,俨然新生一代的眉眼鼻嘴,只是火候未到,还没有修练成千年狐仙,暂时不能向上挪移,取而代之。        

    因为生的异样,物质和精神并驾齐驱,无论主观唯心主义还是辩证唯物主义,他是赢家通吃。自负智慧超群,学贯古今。不仅知道诗圣杜甫的字“少陵”,号“野老”,称“工部先生”,更知道他最崇拜的人——精神分析学的开山鼻祖弗洛伊德——的全部理论,建立在浩瀚太平洋波涛中的一座冰山之上。        

    猎猎先生首先倡议成立文学社团。招兵买马,招降纳叛,群雄聚首,群英荟萃,队伍日渐壮大。按照圣人“名不正,则言不顺”的教诲,又参照水泊梁山的先例,排好了坐次。他理所当然、水到渠成地兼晁盖和宋江于一身。       

    按照他另一个最崇拜的人——郑板桥——给他的赠言:“标新立异二月花”的创作真谛,他要给社团取个新颖别致、出人意料的名字。为此,他绞尽脑汁,躲在斗室里不停地翻看书报杂志。那天,他翻出尼采的《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对着“一切人意愿相同;一切人相同;有着别的情感的人自动地走到疯人院去”这段文字发呆,忽然灵感一闪,心声共鸣。他觉得自己与众不同,如鹤立鸡群,一枝独秀,正是尼采说的“有着别的情感的人”。更何况,那一个最崇拜的郑板桥的座右铭也谆谆教导:“难得糊涂。”好一个难得糊涂!糊涂不就是傻子吗?傻子和疯子不是一样的吗?与其自动地走到疯人院,不如自己亲手创办一个疯人院。他越想越得意,这名字不仅古典,而且时髦;不仅土腥,而且洋气;不仅浅显,而且深奥;不仅质朴,而且绮丽;不仅低沉,而且宏亮!      

    然而,正当他洋洋得意时,却破天荒遭到了以不动先生为首的下人的强烈反对!他们义愤填膺地说,只要猎猎先生赤身裸体,围着小镇里里外外的大街小巷跑上一圈,他们就赞成取名“疯人院”;否则,一拍两散。        

    猎猎先生呕心沥血,千辛万苦地拉起一支队伍,眼看有土崩瓦解之险,光杆司令的虚名近在咫尺;万般无奈之下,只得作战略上的妥协,仿佛虚晃一枪,但在原则上毫不含糊,不管下人们如何倔犟,那个“疯”字必须当成社团的灵魂和招牌。双方僵持不下。

    一个叫田子贵的无名小卒,毛遂自荐,出谋划策,说可以考虑一下以“凤”代“疯”。此言一出,双方茅塞顿开,化干戈为玉帛,起生死而肉白骨。因为在古镇的土语中,“凤疯”同音,而且“凤”字高贵,“龙凤呈祥”的寓意呼之欲出。众人点头称赞,欢呼雀跃。最终决定取名为:凤者艺术研究院。怀才不遇的高人雅士,正如李太白的“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不废吹灰之力登上大雅之堂,统统称为“凤艺研士”。        

    当然,也有例外,凤者艺术研究院里有一人不是凤艺研士,就是上面提醒猎猎和不动两位先生,“以凤代疯”的田子贵。戏班子散伙时,领导体恤他一片忠心,更害怕他四海为家,惹事生非,让他看护这间破破烂烂、空空荡荡的旧屋。猎猎先生是他心目中顶天立地的大英雄大豪杰。他心甘情愿地掏钱,请人精心制作了“凤者艺术研究院”的大牌子,挂在戏园子大门边。他的一字之师和一牌之功,让猎猎先生感动不已,对他大加赞赏,视为心腹干将。子贵虽然身份卑贱,但猎猎先生一言九鼎,破格提拔,在花里胡哨的凤艺研士长龙中,一步到位,从尾巴到胸脯,封他字“帅气”,号“潇洒”,称“潇洒先生”。        

    不动先生说潇洒先生文盲加草莽,耻于为伍。

    猎猎先生横眉冷对,咬牙切齿地质问:“邦哥麾下的樊哙先生认识几个字?”又大鼻孔喷出粗气,“猛将发于卒伍,总编起于校对。朝思暮想当将军的士兵,绝对是好士兵。”

    不动先生瞠目结舌,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凤艺研士们得天独厚,把戏园子舞台的一隅,当成高谈阔论的沙龙,清茶一杯,香烟二包,横挑鼻子竖挑眼,过得好不快活。潇洒先生的工作“换汤不换药”,从跑龙套改成了跑堂,但乐在其中,毫无怨言。     

    那一天,猎猎先生摇头晃脑地哼着“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渡阴山”,正在端茶递水的潇洒先生,心里蛰伏已久的激昂像火中栗子,热极迸炸,跳起来叫道:“猎猎先生,人在阵地在,誓与阵地共存亡,我们演戏吧!”        

    猎猎先生骇了一跳,好一会儿才镇静下来,端着茶杯吸着烟,在“吱呀”乱叫的木地板上来回踱步,冷冷一笑,盯着潇洒先生说:“你犯神经啦?要当诗人作家?戏,早就去见阎王爷爷啦。啊,活人能看小鬼们载歌载舞么?嘻嘻,满台魑魅魍魉,那才是群魔乱舞!”耸耸肩,摊摊手,凤艺研士们捧腹大笑。        

    潇洒先生急得脸色发白,跳跃似地跺脚,楼板一阵紧似一阵地“咚咚”呼叫,仿佛替他鸣冤叫屈。他生怕凤艺研士们听不清楚,大声叫道:“咱们演新潮流歌舞。”        

    豪放先生有如被沙发里暗藏的针尖剌疼了屁股,一下子窜了起来,厉声喝道:“我们决不与这些亵渎艺术的渣滓垃圾同流合污。你在教唆!不!你是引诱!不不不!你,你是逼良为娼!”        

    不动先生声音不大,但斩钉截铁,暗藏杀机:“明修栈道,暗度陈仓。身在曹营心在汉,又岂是不共戴天四字了得?!”        

    潇洒先生脸色转成紫红,乞求地看着猎猎先生。        

    猎猎先生居高临下,扫一眼不动先生和豪放先生,和颜悦色地说:“百花齐放,百家争鸣,言者无罪,闻者足戒。”        

    潇洒先生见靠山撑腰,有了说话的底气,万分委屈似地说:“我知道,你们都身怀绝技,是文坛高手,加泰山北斗,瞧不起歌舞。可是,现在好多人偏偏喜欢这些下流的家伙。你们天天在这里研究艺术美学,外面哪个晓得?要让凤者艺术研究院威风凛凛,还得轰轰烈烈干点实实在在的大事,让外人觉得我们了不起!”        

    凤艺研士们彼此交换着满腹狐疑的眼神。

    豪放先生悲愤得像宁死不屈的勇士,想来身陷乌江绝境的西楚霸王也不过如此,无所畏惧地道:“我们是正人君子,守身如玉。守得住清贫,耐得住寂寞。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千秋万代后,我们就是又一群竹林七贤,又一个’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的子陵先生。”       

    猎猎先生摇摇头,沉吟着说:“诸位,潇洒先生说的有道理。诸位都知道借尸还魂,我想,我们必须借尸还魂。借新潮流之尸,还真艺术之魂。”        

    不动先生一步抢到潇洒先生面前,拍肩拉开又竖大拇指:“真是卑贱者最聪明,不愧是文学艺术界的爱迪生。不,划时代的爱因斯坦!”        

    沉思先生“咯咯咯”地笑:“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这下好了,啊,咱们不出名都不行了。喂,我编一个三句半吧。”        

    猎猎先生满脸的鄙夷,“哪里见过新潮流歌舞晚会演出三句半的?你以为是山沟沟里的稻场呀?阁下用下里巴人玷污阳春白雪!不必献丑了。”        

    沉思先生忍不住脸上发烧,扭扭捏捏地害臊,吞吞吐吐地说:“那我就搞段歌词,现代派的。豪放先生,你是多面手,配曲如何?”      

    凤艺研士们争先恐后,或作词,或谱曲,或编舞,剩下的杂事,一概由潇洒先生大包大揽。猎猎先生为他加官进爵:总编导。      

    光阴似箭。上演的那天,只等功成名就、心理上要衣锦还乡的猎猎先生,兴奋得纡尊降贵,重操旧业,挥笔疾书喜讯:“特大新闻,爆炸新闻,新闻爆炸,新潮流歌舞晚会,今晚隆重开幕!诸位父老,各位兄弟,嘿嘿,敬请捧场!只当是串门子,走亲戚!”        

    潇洒先生甜蜜地望着猎猎先生,恰似同性恋的温柔,无比关怀地说:“是不是要庄重些?”        

    猎猎先生雅兴索然,愤怒的下巴猛然一翘,拍案而起,厉声训斥,“你晓得个屁!东坡居士说:寄至味于淡泊,发纤秾于简古!”潇洒先生吓得不敢出气了。        

    盼星星,盼月亮。那天晚上,戏园子返老还童,人声鼎沸。凤艺研士们衣冠楚楚,油头粉面,神气十足地入场,在贵宾席上就坐。        

    豪放先生瞄一眼黑压压的人群,凑着猎猎先生的耳朵说:“啊,古往今来,盛况空前!盛况空前!”        

    猎猎先生做了个厌烦的表情,手在大鼻子下扇了几扇,像是赶蚊子,“我最不爱热闹,最害怕喊叫。我心中的灵感,已经吵得我整天整夜地头疼了。”        

    不动先生望着舞台前面血红的帷幕,问沉思先生:“喂,我的《小镇风光美》是怎样安排的?”        

    沉思先生抱歉地微笑:“这个嘛,恕我无可奉告。节目的先后顺序是总编导先生亲自安排的。”        

    不动先生怫然作色,“荒唐!一群废物!先生个球!他就知道锅是铁打的!难道你就没有审查么?”        

    沉思先生见他真的动怒了,急忙陪笑道:“怪我疏忽,怪我,怪我。”        

    不动先生得理不饶人,“我们诗人作家,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职责神圣,任重而道远,要学习武乡侯事必躬亲的精神。遣词造句,千锤百炼,绝不能有一丝一毫的马虎。我的作品,必须压台。快去把那个冒牌货叫来。”        

    潇洒先生身穿节日盛装,喝了不少酒,再加上异常兴奋,脸上像上了红油彩,正在后台为已经粉墨、即将登场的演员发表演讲。有人跑去告诉他有要紧的事,他鼓起眼睛不认人,对演员们说:“伙计们,在这个节骨眼上,有人胆敢请我办别的事,呸!”忽然感觉不对头,板起的脸又露出微笑:“尽是些急事,按下葫芦浮起瓢,好啦,我还是要走一趟,他们没有主心骨,领导就是服务嘛。”        

    满头大汗地挤过去,沉思先生叫他按不动先生的意思办。还没有办完,开演铃惊慌失措地尖叫起来了。        

    女报幕员扭着腰肢一步三摇地抛头露面。生活中,她也许是个秀气的女孩子,可舞台的灯光下,仿佛照妖镜里的一个方脸阔口、红发蓝眼的妖精。她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冷不防潇洒先生一个箭步,飞身跃到她的面前。她如白日见鬼,失声尖叫:“妈呀~”瘫倒地上。      

    潇洒先生视若无睹,听而不闻,一把夺过话筒,颤抖的声音如同起伏的波涛,这正好表达出他心中的大海汹涌澎湃:“久违啦,我的亲爹亲娘也,父老,乡亲,兄弟姐妹呀,今天是我们全镇骨肉同胞的特喜大喜的日子!特此,我宣布,向大家拜个早年~~”        

    豪放先生脸色发黑,怒骂道:“怎么蹦出这个混帐东西来了!”        

    不动先生不能饶恕他安排节目时的大逆不道,假公济私地叫:“扯球蛋!文辞不通,一派胡言,破坏演出,把他打了出去!”        

    猎猎先生袒护地一锤定音:“虽貌似唐突,实乃一片铁血丹心,就让他尽情地曰吧。”        

    说话间,台上万分激动的总编导正“曰”到兴头上,不知是疯狂的幽灵附体,还是无赖的原形毕露,潇洒先生口沫四溅,手舞足蹈:“兄弟姐妹们,我要流泪了哇,这是幸福的泪水,跟糖水一模一样的泪水。我们下定决心,在当代的托尔斯泰,啊,就是尊敬的猎猎先生的英明领导下,从胜利走向更大的胜利!大家看啦——”他一口气说了下来,差一点憋闷晕倒,匆忙深吸一大口气,声色俱厉地吼道:“喂,把前后大门给老子钉死拴紧,哪个也不准当逃兵,戏演完了还要点名!”又声嘶力竭地喊叫:“请看新潮流艺术表演,大家欢迎啦~~”扔下话筒,拚命地拍巴掌。      

    在震耳欲聋的口哨、尖叫、狂笑、巴掌、跺脚声中,帷幕徐徐拉开。乐队排蒜瓣似地挤了大半个舞台,有板胡、京胡、二胡、琵琶、三弦、唢呐、笛子和箫,尤其可贵的是还有吉他。物以稀为贵,更何况还是舶来品。所以,吉他排在第一,仿佛门面上的一颗大金牙。乐队中间,众星捧月似地耸立着一个羊皮大鼓,想是取爵士鼓而代之;“卓别林”三生有幸,到此荣任指挥,手握一根擀面杖,突然,它剁人两瓣似地凌空劈下,羊皮大鼓跟着放土炮三声,令多愁善感又富于想象力的人,深更半夜梦游古战场。        

    随着缠绵悱恻的竹笛声,独唱演员身披紫色雨衣,有如精神矍铄的钓翁,划船一般晃晃悠悠出来;她立足未稳,又跟出四个披红挂绿的小妖怪,抓耳挠腮,扭腰拱腚。女演员呆立片刻,微闭双眼,面无表情,如武侠影视片中豪杰打架斗殴前的运气发内功。忽然,吓人一跳地一声暴喝,恰似滚地焦雷,有不及掩耳之势。蓦然,这声音变得尖细,愈来愈尖细;乐师们埋头拉车不看路,仿佛话不投机,欲各奔前程,终于和歌声分道扬镳。女演员我行我素,声音如同脱缰的野马,只见她伸长脖子,颇有公鸡叫鸣的架式——泼嗓子喊了。脖子到底不够长,声音戛然而止。        

    满场的轰响如飓风横扫海面,赶得上太平洋底的大地震引发的海啸。豪放先生脸都气歪了,嘴唇可怕地抽搐着,像无声电影里暴跳如雷的人物,拚命地拍着前排椅子上的靠背,手拍疼了他也没有感觉到——只是旁人看着就疼痛难忍——半响才找到两个字:“诽谤!”        

    沉思先生心里面哈哈大笑,总算是出了一口嫉妒的恶气,脸上却深表同情,叹息不已:“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不曾想,大难临头,出师未捷身先死,真是千古遗恨啊。”        

    这里还在叫嚷,台上的潇洒先生双手不停地往下按动,仿佛要把跌宕不已的喝倒彩按下止住,不让它们活蹦乱跳。实在没办法按住这力大无穷又无影无形的东西,只好吼叫:“我代表演员~对大家~热情的鼓励表示~~嗯嗯~衷心感谢!”        

    豪放先生恨不能把他生吞活剥,说出来的话像是每一个字都竭尽全力,挣脱枷锁,从牙齿缝里往外蹦:“强奸民意,吃里扒外的杂种,回头再跟你买单!”        

    下一个是猎猎先生的大作:相声。两个演员,一高一矮,一胖一瘦,一个穿马褂,一个穿花裙。穿马褂的额头有刘海,背后有齐腚的粗辮;穿花裙的秃顶光滑闪亮,连壁虎也会胆战心惊、骨酥腿软,下巴却垂着贵妃出浴那光可鉴人的美发。观众尚在捧腹大笑,那两位已经指天划日,像哑巴对话开演。接下去,或像强盗拦路,或像情侣偎依;该乐时抽泣悲鸣,该哀时却笑声浩荡。        

    那两位撒欢完毕,猎猎先生昂首挺胸,环顾四周。沉思先生双手合十,仿佛捧着从脸上滚下来的笑浪:“猎猎先生,可喜可贺,你的作品完美无瑕,鬼斧神工,登峰造极!”        

    不动先生知道下面就是自己的《小镇风光美》,他矜持地点上一支烟,正要和豪放先生说什么,咣当几声轰响,吓了他一跳,原来是锣鼓声的突然袭击。        

    舞台上腾空跳出几个少林寺武僧,个个横眉竖眼,跺脚劈掌,仿佛寻找仇家,杀上门庭。音乐更让人摸不着头脑,“故乡有我童年的脚印”刚有情韵,“风在吼,马在叫”已震耳欲聋;“军号已吹响,钢枪已擦亮”正方兴未艾,“小小的汤圆圆又圆”又嘤嘤作声;“我有一颗红豆,带着相思几斗”还没有缠绵味,“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便雄壮扑来……队伍渐渐地肿胀,工农商学兵应有尽有,海外侨胞和国际友人携手共进。        

    沉思先生莫名其妙,问:“不动先生,你这是什么样的玄妙艺术?”        

    不动先生傲慢地谦逊:“诗歌的意识流,电影的蒙太奇,绘画的印象派,黑色幽默和魔幻现实主义的交响乐,货真价实的当代顶级艺术!”        

    奔涌沸腾的声音,让人怀疑山洪怒气冲冲地扑来,仿佛要掀翻淹没小小的戏园子。凤艺研士们心花怒放,泪流满面,终于迎来了这一鸣惊人、一飞冲天、凤凰涅槃、浴火重生的幸福时刻!一边向观众朋友们招手致意,一边彼此握手道贺。        

    猎猎先生望着明亮灯光里那慢慢合拢的鲜红的帷幕,仿佛看见了宏伟理想化作满天彩霞;渐渐地,这梦幻般的七彩云霞,载着他的梦幻般的理想,飞向县城,飞向省城,飞向京城……

    2022年8月2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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