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在火车站，我很快就发现了“接陈天明”的牌子。我走过去，一个戴墨镜的中年司机很友好地请我上车。是那种很豪华的车。我坐上去还有些微微的紧张。我这是去什么地方呀？好在那司机也很友善，在路上东拉西扯陪我聊天，我的心才渐渐平静下来。
车开了很久，最后在一栋海边别墅前停了下来。司机打了个电话，然后有佣人出来开门。司机说：“你自己上去吧，小雨在等你。”然后开车走了。
佣人把我带到一间小客厅，说：“陈老师请稍等，小雨姐还在里面。”说完就退了出去。我很奇怪，怎么佣人不叫夫人不叫小姐也叫小雨呢？看来这里的主人真的非同一般。
我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外面的海水，沙滩，还有照进来的阳光。我知道一切都是真的了。杨小雨真的不再是当年的杨小雨了。
她的选择也许是对的，这里的环境才应该是一个女孩生长的地方。老死在羊角山，不过多一个平庸农妇。
门响了一下，很轻很轻。我知道是杨小雨，我不知道该不该转身。
老师，您真的肯来看我了。杨小雨说，声音轻盈而无助。
还逃避什么呢？既然来了。我转过身，我看到了一别多年的杨小雨。松松的居家裙，湿湿的长发，没有想象中的珠光宝气，倒更像一枝沾衣带露的出水芙蓉。
四目相对，千言万语都无法说出口，空气仿佛开始凝固。我忽然想起当年那双惊恐的眼睛，那双澄澈的眼睛。而今这双眼睛虽然还是那样澄澈，但总是多了一些掩不住的沧桑。
“我爸爸妈妈怎样?”她问，她已经知道杨小菁的去向，所以不问。
我说，都还好。我不敢告诉她，他们已经从新房子里搬出来了，并扬言和她断绝父女关系。
她摇摇头说：“你骗我。我知道他们都恨我，最近寄的钱都退回来了。村里人都恨我，所有人都恨我。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我说：“你现在好吗？”
她说：“我现在很好。志宇对我很好。他请了一个女孩照顾我，就是刚才那个女孩，叫小梅，我们就像姐妹一样。他有空就过来看我。”
看来那个人真的很好。小雨说起他时，脸上是一种幸福的表情。
“我知道每个人都骂我，我走到这一步也没脸回家了。我也已经顾不上这些，但我总不甘心人们就这样看我，至少你不要这样看我。”小雨说，“也许在你之后我不会再见任何家乡人，我这次请你来，就是要告诉你我这三年的故事，不告诉你这些我真的死不瞑目。”小雨激动起来，而我却已不忍听她那些已逝的苦难。我分明看见小雨裸露的手上肩上颈上那些还不曾消失的伤痕，隐隐约约，仿佛就是岁月馈赠给这个女孩的斑斑血泪。
那年中考后，我一个人到广州打工，被人骗到一家酒店做服务员，和我一起被骗的还有几个女孩子。我们到了那里才知道根本不是做服务员。我们到的当天晚上就被分别送给几个老板，说送了女孩的第一次以后生意会很好。我送的那个老板姓张，后来我才知道他叫张志宇。他那天喝醉了酒。我怎么反抗也没有用。他第一个害了我。但后来也是他救了我。
第二天酒店老板就开始给我们“分配工作”。我们不从，他们就毒打我们，并用各种手段折磨和恐吓我们。我们每个人都被强行拍了裸照和被人强暴的录像，他们说只要我们逃跑，这些照片就会送到我们的村里，让我们没脸见人；而只要我们听话，他们就会每月帮我们寄2000元钱回家。我们当时都吓傻了，除了任人摆布，不知道还能做什么。我自己也想，反正都这样了，除非就去死。可我真不想死，我那时才16岁呀。
就这样，我们开始了噩梦般的生活。那些所谓的客人和老板，因为出多了钱，就想方设法在我们身上找刺激，好像我们越痛苦他们越高兴。我身上的伤就是那时留下的。我们不敢逃跑，也不敢报警。酒店也看管得严，不让我们有任何的机会逃走。
我以为我最终会死在那里。对于死我也麻木了。只是我不知道家里人会怎么说我，我就是死也没人知道我受的苦难啊。也是天可怜见吧，两年后张志宇又来了，这次他没喝酒。他居然还记得我，他看到我身上的伤，问了我一些事后就去找酒店老板，说要带我走，并拿来我的相片和录像带当着我的面毁了。由于张志宇是大老板，酒店老板不敢不答应他。他带我出来后就在车上用手机报了警，并让我亲眼看到姐妹们被解救出来、酒店老板被抓才和我一起离开。
志宇救我出来后问我去哪里，我突然想起我已经无家可归了，我一个劲地哭。志宇就把我带到这里。志宇说等我养好了心里的伤我可以走，他是有老婆的人，陪不了我一辈子。但我后来慢慢想好了，我哪儿也不去了，我就跟着他算了。他哪天不要我了，我哪天就离开这个世界。
他不让我见任何会耻笑我的人。我答应了他，但我知道你不会耻笑我，所以我要找你来。我只要你知道我的事，我只要这个世上有一个人还没有唾弃我，就已经足够了。
小雨说完了。尽管她连死都想好了，尽管她似乎说得很平静，但那眼里汹涌而出的泪她却想止也止不住。
这就是羊角山的女儿，这就是令羊角山的人咬牙切齿痛恨的女儿。她背负了太多的屈辱，却没人同情她。她经历了太多的痛苦，却没有人怜惜她。也许她真的只有死了羊角山的人才会出一口长气，可他们热爱生命的女儿偏偏又不想死。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好，这就是杨小雨的命运。而我既不能改变她的过去，也不能改变她的未来。我忽然想见一见张志宇。只有这个男人，才改变了杨小雨的一生。
我以为小雨不会同意，谁知她说：“我早就和志宇说起过你，他也很想见见你。”
五
我在一间很高档的酒吧和张志宇见了面。见了面才知道，这个张志宇老板原来就是那天开车接我的司机。
张志宇没有让杨小雨来。
见面的前30分钟，张志宇只是喝酒，看得出，他有很多话不知从何说起。
正当我不知该如何打破沉默的时候，张志宇突然用手指了一圈酒吧里的人，说：“陈老师，进出这里的人大小都是老板，可是你仔细看那些人，没几个灵魂是干净的！你不知道，以前，我也和他们一样，以为有了钱，就可以为所欲为穷凶极恶，所以我害了小雨。”
“是我害了小雨，”他捶着自己的头，痛苦万分，“我从没见过那样的反抗，从没见过那样的眼睛，我当时要不是喝多了酒，我绝对不会那样残忍。直到两年以后，我仍无法忘记那双眼睛。我再次回到那里，才知道小雨从那天起就开始了地狱般的生活。我不顾一切地救了她，出来后还报了警，那个地方被一锅端。
可是我后来发现，我救了她又怎么样呢？她再也回不到从前了，她甚至回不了家。她的命运就这样万劫不复。我说小雨你不要跟我，我给不了你幸福，可你不让她跟我又让她上哪儿去呢，她受了那么多的伤，又有谁能照顾她呢？我已经四十多岁了，她还不到20岁，我照顾不了她一生，可我又不知怎么安排她，是我害了她呀!”他捶胸顿足，语无伦次。
我看着这个男人，这个羊角山的人最为痛恨的男人。正是这个男人收留了被他们唾弃的女儿，并为他们的女儿的未来痛心疾首。
这真是一个可悲的故事。但这又是一个还有仁慈的世界。
“我喜欢小雨，我相信你也喜欢小雨吧?可是你能带她走吗?恐怕不能。小雨也说不能连累你。小雨是个难得的好女孩，她如果再回到羊角山她就毁了，她如果就这样跟着我也是毁了。所以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帮助她走出这片心灵的阴影。我想过了，现在最好的方法，就是送她出国读书，然后由她去闯自己的世界。现在的问题是她目前还不想出国。所以要我们一起劝她。总有一天，她会明白的。陈老师，我之所以这样做，是为了赎罪。是我亲手毁灭了她，我现在就是散尽万贯家财，再加上我的生命，也不能弥补这一切啊！所以，我应该为她做这一切。这也是在救赎我自己的灵魂。”张志宇痛心疾首地说，看得出，那是真心的忏悔。看来，他已经从一个狂妄的心境里跌入了一个悔过的沼泽中，又慢慢地挣扎着变成了一个真诚的人。
我还能说什么呢，这个害过杨小雨的男人，正在想尽一切办法弥补她的伤痕。在这样的异地他乡，如果所有的亲人都弃你而去，你也不用伤心流泪了吧。这个世界，总还有一条属于你的路走，总还有一个关爱你的人在殷切地望着你，我亲爱的小雨。
最后，张志宇又问起我的打算。我简单地谈了一下自己黯淡的心情和尚不可知的去向，谁知张志宇却正色道：“陈先生，你这样想可就错了。杨小雨说了，赚钱的人都在制造悲剧，只有你们这些搞教育的人，才可以预防悲剧发生。从小雨身上，我学到了很多东西。我打算捐资50万元，重建你们羊角山中学，并且以你的名义。因为以我和小雨的名义都不合适。这也是小雨的心愿。陈先生，你看怎么样？”
说实话，在这之前，我从未想过我会回头，可张志宇的一番话却让我十分羞愧。我没有理由羡慕打工。为了减少一些异乡的哭泣，预防一些不必要的悲剧发生，我有责任把我们的教育事业做得更好，有责任把自己所学的知识，都倾注给我的少年乡亲。
小雨的心愿，张志宇的忏悔，无疑是可以拯救山村的。山村的贫穷、愚昧，与现代社会的格格不入，导致父老乡亲的双眼被蒙蔽，分不清善恶，一味的憎恨，让我们蒙羞蒙难的小雨们，灵魂永远陷入漂泊的泥沼，得不到归依。若然如此，贫穷与愚昧将会产生恶性循环，导致更多的小雨走上不归路。这样的事情不能再发生。
我决定回去，并且带上杨小菁。
六
我在想去接杨小菁的时候，她却打来电话告诉我，她跟二勇走了，说要和二勇来个四海为家。她说总有一天会找到她姐姐的。
我打电话给小岚，小岚说是真的，小岚还说这没什么不好。年轻的时候有一个梦想真不容易。年轻的时候，梦是惟一的行李。带她回去又能怎么样呢，她的心不会停留在羊角山的。是啊，羊角山，这就是你几千年来遗留下来的结果。
我什么也阻止不了。我想起杨小雨的悲剧，也是因为梦想，也是因为年轻。知识与梦想不成正比，来到了深圳又如何？身处天堂又能怎样？还不如呆在羊角山安全与踏实。但我什么也告诉不了小岚——小岚其实也不需要我的告诉，她自己已经经历了太多太多——我只有深深祈愿，杨小菁，还有更多满怀梦想的孩子，不要重拾悲剧，别在异乡哭泣。
而我，就去完成小雨的心愿吧。让羊角山的女儿，从此不再像她们一样，摔倒在远方的城市里。让她们稚嫩的青春，不再被丑恶生生撕裂。
我回到了羊角山中学。人们不知道我曾经离开，却对杨小菁的不辞而别表现出极大的兴趣，他们作出种种猜测，更联系到杨小雨作出种种猜测。杨小雨的父母因此更抬不起头来。他们不知道，他们生养了这一对羊角山最美丽的女儿，到底造了什么孽。
我不能为她们申辩。在这里申辩只能是越描越黑。我也不想和那些浑浊而激动的眼神战斗，那没有一点意义。
我坐在操场上，抽第七支烟，我看见太多的人和事，我需要一支烟的麻醉和清醒。
我看见了老校长。他已经和这七月的阳光显得格格不入。他看见我，眼里依然是阴冷和不屑。但我有什么要在乎的呢。杨小雨说，他老了，他总不能一辈子当校长。是的，自然法则是无情的，没有人能够改变。我现在的努力也不是为了这个结果吗？但我总不能害怕这样的结果就只坐在这里抽烟吧！
残破的教室，疯狂的杂草。这里曾经淹没了什么？又即将崛起什么呢？越来越多的孩子将会走进这里，然后离开这里，开始不同的人生。他们都何其不幸，又何其有幸。
我带着羊角山人最痛恨的女儿的心愿，站在这片生她养她却永远不肯原谅她的土地上，思索着她的未来，我的未来，羊角山的未来。
是的，我们完全可以改变脚下的一切，我们完全可以改变羊角山的明天。
我们完全可以让我们的孩子长得完整，也很美丽，很茁壮。
不再历尽坎坷，不再在异乡哭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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