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位日本编剧,在超过四分之一世纪的时间跨度里,一直或隐或显地存在于我们的视野中。
“日式家庭片大师”、《海街日记》和《小偷家族》的导演是枝裕和曾如此评价他:
坂元裕二是我尊敬的当代编剧之一。自己生存着的这一刻,(感到)正被什么事情所牵绊,这一点和我非常相似。
获得过四次日剧学院赏最佳编剧奖的坂元裕二(左)与导演是枝裕和(右)
如今,坂元裕二作为编剧的职业生涯起点已经被描述为一个神话。
1990 年代初,完成日本偶像剧史上的里程碑、以“悲伤和遗憾”收场的纯爱之作《东京爱情故事》时,他才 23 岁。
《东京爱情故事》根据柴门文的同名漫画改编,被日本人称为"恋爱教祖”
剧中女主赤名莉香不顾与男主永尾完治的现实交往困境,飞蛾扑火般地投入爱情,就像日本 90 年代的“泡沫经济”一样,热烈却终将破碎。莉香灿烂的笑脸和落寞的眼泪永远留在了中国 80 后观众的集体记忆中,影响了一代人的恋爱择偶观。
据说该剧集播出时,“周一晚上的日本街头,没有上班族”
然而,坂元裕二的自我期待显然没有止步于此。
他延伸至今的编剧履历,一面成绩斐然、颇受好评,另一面则向我们打开了一道关于日本社会各类人群的生存现状、人际关系和相互间情感表达的纵深。
豆瓣上坂元裕二最受好评的 5 部作品,无一不堪称经典
从爱情叙事到转移焦点至隐蔽的婚姻裂缝、儿童虐待与性别歧视……坂元裕二用 180 度的创作转向勾勒出了一个较少被予以关注的社会横截面。
也因此,他被认为是日本编剧界的「社会派」。
《四重奏》剧照,剧集讲述了 4 位偶然相遇的 30 代主人公“全员单恋,全员谎言”的逐梦故事
而在今年 3 月,“在日本颇具人气”的坂元裕二突然宣布要为自己的电视剧创作生涯画上句号,十足地令人费解。
消息公布后不久,日本 NHK 电视台旋即制作了首部近距离跟拍坂元裕二的纪录片——《职人的作风:致艰难生存的你~编剧坂元裕二》,试图揭开谜底的同时,也勾画出了日本社会文化板块中的一个重要拼图。
“致艰难生存的你”
只是这个释放着全然的善意与“残酷世界里的温情”的片名,就已传达出了坂元裕二所有作品的核心寓意。
“哭着吃过饭的人,是一定能活下去的”,《四重奏》
在日本实力派小生高桥一生看来,尽管是鲜有人涉足的边缘题材,坂元裕二虚构的荧幕世界却有着层次丰富的细腻与建立别样生活常识的勇气。
2017 年冬季,口碑爆棚、聚焦几位失意的 30 代治愈故事的“日剧豪华福袋”《四重奏》中,具有关怀意味而又直抵人心的对白俯拾皆是,比如:
“用疑问句回答疑问句时,一般是说中了。”
第二集中,谕高家森(高桥一生饰)在四人合演的“告白小剧场”深入剖析恋人们的口是心非心理:
除了对人的内心细致入微、充满人道主义式的观察、体恤和呈现,坂元裕二的另一项标志性技能,是他笔下的台词所内置的救赎力量和给予人的情感支持。
NHK 《致艰难的你》纪录片中,女演员满岛光谈她对坂元裕二作品的印象深刻之处
例如片名就很不俗的《最完美的离婚》,整部剧情致力于抹除掉很多人对离婚的负面认知,反转离婚为“温情”:
比如,“最糟糕的不是离婚,而是名存实亡的夫妻关系。”
“我不认为离婚是最糟的结局”,《最完美的离婚》(2013 年)
而离婚、再婚或单身的选择,则是每个人天然的自由与权利:
至于为什么说离婚还有完美可言?
坂元裕二回答:“主要是两个人有沟通,这个结果是最重要的。”
上升到职场性别歧视领域,在为弱势群体争取平权的热门剧集《问题餐厅》中,坂元裕二在展开被直男癌们不公平对待的女性和一位异装癖一同经营屋顶餐厅的故事之前,就想要借助女主角的开场白从各式成功学标准中赎回“人生”的含义:
“所谓人生……是心是否真正跳动”,《问题餐厅》(2015 年)
他同样看重人们在日常生活中所具有的审美意识,强调日常与琐碎的价值,大大小小的问题在生活内部得到解决或化解,也是坂元裕二想要传达的生活观念。
在讲述杀人犯与受害者的两个家庭艰难和解过程的《即使如此,也要活下去》中,杀人犯的母亲和受害者的母亲第一次见面,她们不是声嘶力竭地谩骂指责,而是在一起做起了素面(一种日本面食,类似中国的挂面);成年的杀人犯和受害者的哥哥相遇后,不能理解彼此的人却一起吃了蛋包饭。
世俗意义上的失败者、对社会不适或被社会疏离的人们离奇相识所引发的故事,是坂元裕二所热衷书写的故事原型和母题。
他收留了这些“不被社会需要的人们”,在现实与想象之间,编织了一部又一部治愈系的「虚构物语」。鼓舞活力值只有 10 的人变成 100 的作品有很多,而让负值的人至少先达到零点,让 -5 的人变成 -3,才是坂元裕二的目标。
虽然做了许多救赎他人的工作,但坂元裕二自己却仍然在自我救赎的路途上探寻着。
《东京爱情故事》后,2002 年开始就不停地写剧本的他,逐渐浮现出“好像没什么没写过的剧情或台词了”的想法,也会担心编剧之路上的无意义重复和写作库存的透支。
在与是枝裕和的一次对谈中,他坦言自己弄懂了《即使如此,也要活下去》中被害者家属的心境,也稍微懂得了加害者家属的心情,却陷入了一层更深的纠结:
关于加害者的心情,这是在哪里都无法读到的内容,直到最后没能搞明白。
写剧本也许为社会上的少数提供了合理化的生存指南与心理慰藉,却不能“治愈”坂元裕二的焦虑和深层创伤。
NHK 采拍的第一天,坂元裕二已经停止了电视剧工作、正着手于一部舞台剧的剧本工作,此前他从没写过自己的家人,这一次,他会以他们为原型。
在勘察东京郊外的一家小加油站时,这个触发他心底记忆与创痛的地点,令他讲起了令人意想不到的事。
在其小时候,坂元的父母经营着一家汽车修配厂,他作为三兄妹中的长子,常年来却对年龄差很多的弟弟一直怀有复杂的感情。
坂元自述:
我一直是不够温柔的兄长,有一次准备出去玩,明明知道弟弟会追上来,过了马路,弟弟喊着“哥哥”追了过来,汽车经过,“嘣”的一声我弟弟被撞飞,那时的情形到现在也忘不了。
很想和弟弟再次和好。
和弟弟去滑雪之类的时候,也没能好好说话。
有关家人逃避交流的记忆,是他的人生经验中无法填补的匮乏,他想通过面对面的交流打破局面,通过持续的创作弥补内心的愧疚。
经常有人说我喜欢描写生存艰难、不圆滑的、笨拙的人,其实我是喜欢描写用尽全力和他人交流、相处的人。
就像他在很多剧中,都搭建了一个“相互撕扯、相互治愈”的人际共同体,人是与他人关系的产物。
“就算全世界都来责备你们,我也会尽全力娇纵你们的”,《四重奏》(2017 年)
因此,在他这部“一边逐句念人物台词、一边往下写”的悬疑舞台剧中,弟弟违背自己的意志、失手杀了父亲,哥哥目击了现场,坂元裕二仍为两位主人公安排了一个心理和情感上双重扶持的结局。
事实上,从非个人的宏观角度看,坂元裕二的所有表达和诉求都是在“消解普通人与边缘人人格差异的神话”,他肯定常规之外的少数派及其生存方式。
他们的生活,负重前行,却更接近生活的本质。坂元裕二的作品,更是在唤醒他的观众们对于生活、对于自身社会位置的自觉。
就算达不到那样高的收视率,就算被评价严肃阴暗,我也要认真地写出背负生存痛苦的人们的故事,哪怕只有一人被救赎也是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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