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陵老

作者: 江心舟上哥斯拉 | 来源:发表于2017-05-20 22:56 被阅读0次

    简介:正始风流的最后一叹。

    “圣人贵名教、老庄明自然,何异同?”

    “将毋同。”

    王戎:诉钟情

    永兴二年*夏,河洛暴雨。

    自元康九年贾后废愍怀太子后,六年间的局势越来越动荡:赵王司马伦起兵矫诏诛贾后、杀张华,大权在握自立为帝:齐王冏蛰伏多年终得机遇、诛杀赵王复立司马衷,却又以兴复之功沉迷女色荒废政事;河间王司马颙及成都王司马颖遂兴兵讨伐;长沙王司马乂静待八年终于等来为兄长楚隐王司马玮报仇的机会、参与其中大败冏及党羽,却不想他刚刚大权独揽旋即又被东海王司马越所囚、成了司马越赠给河间王与成都王的投名状;最后是风华正茂的成都王司马颖拜丞相、封皇太弟。

    我以为姑且尘埃落定了。

    没想到东海王司马越随后又因不满皇太弟跋扈愤而起兵、领禁军挟天子聚众云集十余万北上进攻邺城,虽然惨败于成都王之手,却又因其弟东瀛公司马腾纠结了乌丸、羯朱等异族势力,得以使司马颖遭废黜。

    之后发生的一切,我已经厌倦去猜想、去了解,去知晓。

    不过又是一团乱麻,剪不断,理还乱。

    这些年间,昔日阊阖凌云蓬莱潜波的洛阳城好似一个衣冠不整的绝代佳人,整日在尘土飞扬中倚阑陪笑迎来送往。

    太极殿外杨男胤折断的箭簇、金墉城里从贾南风手中洒落的金屑酒、永年里羊宅中羊献容身上无端起火的翟衣,建春门头司马冏折断的王旗,东市刑台上陆平原与陆清河濒死幻象中的华亭白鹤,荡阴对阵时冕服玄衣上那数点干涸的嵇侍中之血。

    生亦何欢,死又何惧。

    终究殊途同归。

    不过在颍川乡民的眼中,皇都洛阳所发生的一切动荡与混乱,并不比河南夏日变幻莫测的天气和乡野巷陌里的家长里短更有趣味。

    比如那位王司徒王老大人濒死之期却大肆摆酒宴饮的奇事。

    听说王家的那位老大人曾经位列三公、总理三司,少年聪颖身姿秀美身负至情至孝的雅名,于荡阴之役的白刃之危中谈笑自若、气象清虚,就连如今临终之时,都毫无忧惧之色。

    又有人说王家老大人碌碌无为并无殊才,他生性吝啬钻核卖李、对亲族子弟冷淡相待、连亲生女儿落难都只冷嘲热讽不愿襄助,天下人谓他之鄙吝已入膏肓之疾,获讥于史。

    各执一词,着实有趣。

    其实我并不明白,外人的一切品评到底与我何干。至情又如何,不过发乎本心;贪财又如何,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在此刻颍川盛夏的倾盆暴雨中,我想起的是四年前阳光灿烂的洛阳城郊,那时我年近古稀、掌尚书令位居机要,旁观了司马家族中一场接着一场的血腥杀戮,在血与欲的漩涡之中不知今夕暮霭、不知明朝云霞。我敬重着尽忠谨慎的张茂先,却只能看着他身不由己被贾氏所牵连不得善终;我欣赏着才情卓越的潘安仁,然后便目睹他与年迈老母同在洛阳东市身首异处;我谄媚着暴虐昏庸的孙俊忠,最终得以使我与夷甫性命无忧苟活于世。

    别人眼中的我位总鼎司,却只会委事僚属,让自己潇洒地乘着牛车漫无目标的在京洛四处游走,东市、南街、西园、北苑、芳林、太庙、行署、永明里、建春门、朱雀街、铜驼巷……直到当年的黄公酒垆。

    我初识阮步兵时年方十五,年长我二十岁的嗣宗明明是与家严同为郎官,却总流连在郎舍中与我清谈论道。嗣宗炫耀邻家有美妇当垆沽酒,颇喜欢带领尚未及冠的我去黄公酒垆饮酒作乐。当时叔夜尚在人世,也时常与我俩一起在黄公酒垆痛饮达旦,清晨的初阳斜斜投射进垆肆之中,在室中勾勒出一个矫矫如松下白鹤的轮廓。之后是数年间竹林之下的游乐,我也有幸能参与末座,随着叔夜他们游荡在山阳的醉生梦死中,数月不归。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嵇生早逝、阮公亡故、山公出仕、子期向道、刘公佯狂、小阮耽于酒色被贬。

    昔我来,杨柳翠;今我往,雨雪霏。

    我呢?我为时事所拘。四十年前的酒垆虽然很近,却又像隔着千重远山那般遥远。从洛阳到山阳、到弘农、到颍川,我从昔日的舞象少年到今日的古稀老人,在苍茫天地间兜兜转转千回百次,却再也寻不到旧友故人的一丝踪迹,亦再也看不清迷雾中的自己。

    泉下已是泥销骨,人间不见雪满头。

    那一日我经过黄公酒垆,日光灿烂明媚,抬眼是蓝得近乎透明的清澈,像极了此时颍川被暴雨梳洗过的天空。

    我在雨后新翠的庭院中,慢慢阖上眼。

    *:公元305年

    刘伶:酒徒颂

    永康元年*四月,赵王伦起事,囚禁皇后贾氏,诛司空张华、尚书仆射裴頠、侍中贾谧等人,当年竹林之游的故人王安丰因嫁女与裴頠而被连坐免官。

    当我在离京洛千里之遥的沛县故里知晓京中所发生的一切后,我有一种预感,恐怕司马家的气数将近。从泰始元年到如今的永康年间,所谓的天子气怕是连一个甲子都不得延绵。

    前人收得休欢喜,总有收人在后头。当年流淌过淮南、东市、高平陵上的鲜血,到如今又不知会染红何处。

    其实我一介布衣,既非高门显贵家中倚仗荫封混迹朝堂的世家子弟、也不是太常寺里以夜观星象窥测时局为职的太史令,说到底,京中朝局与我何干。

    太极殿中正坐着哪位天潢贵胄,金墉城里又没了哪位阶下之囚,清晨的太白星照常升起,明朝的太阳依旧光芒万丈,风调雨顺气象瑞盈社稷丰收,邻村王师傅家酿的酒还是那般甘醇可口。

    只是朝局混乱,贾后生时尚能以一介女流之力制衡住中原诸王,如今贾氏被诛、天子孱弱,各方诸侯为争一己之欲已然有混战不息的趋势。侥幸的是如今只是中原一地多生烽火,尚未殃及到江淮一带。

    只是这侥幸还剩几时几刻,就不得而知了。

    可惜了洛阳,可惜了东虎牢、西函谷、南伊阙、北邙山、八关都邑、九州腹地、天下之中的中原魂魄,可惜了九龙殿前巧夺天工的精雕细刻,可惜了总章观中鬼斧神工的神仙壁画,可惜羊市里鲜卑美姬一双泓着明月的横波妙目,可惜了南街吴越商贾带来的的交广鲑珍,可惜了盛开在芳林苑里的出水芙蓉,可惜了西园的曲水流觞、东市的琦赂宝货,可惜了青草茂叶间的雅辞佳句,可惜了山阳竹林里的短歌长啸,可惜了谷水与阳渠,可惜了伊川与洛水,可惜了首阳与北邙。

    可惜了大好河山。

    鐎壶内是新温好的高粱酒,一口饮尽,烈酒入喉,心跳扑通一下收紧。

    我低头看着自己已经垂垂老矣的身体,不过六尺之躯,并且丑陋不堪,实在是难以入眼。

    它似乎从未年轻过、从未意气风发,它似乎与生俱来的苍老、衰弱、不值一提、不屑一顾。

    即使在我能够被称之为风华正茂之时,这具身体也不过是一个为了生计在中原之魂的洛阳城中汲汲营营、庸庸碌碌奔走的躯壳。

    它白昼行走在四通八达的洛阳城中,午夜则蜷缩在王都某一个不为人所知的角落里,不知来日又将飘荡到何方。

    荡荡平平,浑浑噩噩。

    直到我遇见了他。

    那一日,我本抱着无所事事的游乐心态去太学闲逛,然后遇见了被太学生们众星捧月的中散大夫。

    他出身世家、谈吐优雅、英俊高挑、上妻长乐亭公主、儿女双全,看上去一切都很完美。

    我不自觉地一路跟随他,很快便引起了他的注意。

    “阁下?”他的身姿如此挺拔,就像悬崖上的一棵孤松。

    “沛国刘伶。”

    “谯郡嵇康。”他看着我微笑道。

    那一瞬间,我以为自己见到了传说中的天人。

    所谓一眼荡魂,不过如此。

    潘安仁出行得掷果盈车,左太冲则是被老妇唾面。整个洛阳甚至整个天下都在以貌取人、以出身论成败、以成败论英雄,但是他没有。

    他没有骄横跋扈,没有仗势欺人,没有谄言媚上,没有奴颜婢膝,没有纵情声色,没有贪恋权柄,他是洛阳城中的异数,而这偌大精巧华美端庄春月芬芳秋高馨香高堂美酒盛年欢乐的洛阳城,其实并不喜欢异数。

    我在山阳的竹林中听着叔夜弹琴,弹那些我听过的古曲与没有听过的新辞。他的琴声时而像白鹿山顶的灿烂烈阳,时而像山阳竹林中的幽翳小道,时而似裂帛,时而有溪流,铿铿锵锵,缠缠绵绵,楚宫杜宇,淮山明月,疏影清浅,暗香浮动。

    我承认,我的一生中只有三个挚友,一曰杜康、二曰嵇康、三曰阮籍。我原以为能与他们一生一世长相厮守,然而我走到如今的耄耋之年,却只有不言不语的杯中之物一直对我不离不弃。

    叔夜和嗣宗,永远留在了景元年间,留在了曹魏的岁月里。

    且不知我会卒于何时死于何地?

    是在司马氏的江山中,亦或其他?

    我提起鐎壶又满饮一盅,今朝有酒今朝醉,管它冬夏与春秋。

    *:公元300年

    阮咸:琵琶行

    很多时候,我想坐上牛车,逃离这个令我觉得生无可恋的世间,但是又不知道该逃去何方何向。

    《禹贡》中说九州这么大那么远,高山大川、海岱浚河、岛夷卉服、阳鸟攸居、九江纳锡、四海会同,可是我抱着我的秦琵琶,就是找不到我的去处。

    山司徒曾任吏部选职,评选定级时说我不能为世所容,毋需他手,必将自绝。如今山司徒已过世十数年,我却依旧抱着我的秦琵琶在世间悠游,垂眉信手,嘈嘈切切。

    我出生在天下至贵的皇都洛阳、成长在“南阮”的一个棚屋里,自幼听着朱雀大道上车水马龙、看着无数世家子弟们在马蹄飞扬中耀武扬威、在朱门与朱门之间不知疲倦地游荡盘桓。

    绮筵公子,绣幌佳人;三千玳帽之簪,数十珊瑚之树;家家香径春风,处处高楼明月。

    这就是洛阳,东西英哲,南北婵娟,羽盖飞花,翠琢金雁,十里锦绣,百丈画屏,却只让我觉得无甚意趣。

    偌大的洛阳城中唯一能令我欢喜的是叔父——步兵校尉阮籍。他总能认识很多有趣的人,拜他所赐,我也多了好几个颇为有趣的朋友,是他们的存在让我不再总是觉得十分寂寞。

    只剩六、七分罢。

    于是我开始长年累月跟随叔父不问世事游山玩水。我在白鹿山的竹林里与叔父的朋友们坐而论道清谈玄理,我听他们时不时提起一个并不在座的人——王弼王辅嗣。天资秀颖的王辅嗣虽遭疠疾早亡令人扼腕,却在流星般一闪而过的生命中留下了诸多老庄典籍的注释,可算不枉此生,竟让我生出几分羡慕,尤其当我日趋衰老之后。

    我依稀记得嵇中散和叔父都很喜欢王辅嗣所提的“本无之论”:天下之物,皆以有为生。有之所始,以无为本。欲将其有,必及于无也。王辅嗣喜欢讲“因”,讲“随”,讲“顺”,中散大夫开始大书特书“名教出自然”;叔父随即作了《通老论》、《通易论》,专讲名教与自然、讲天人之际;山公是个儒生,总是唠唠叨叨“道德为世模表”;对庄周之道颇有心得的向子期则大谈特谈“内圣外王之义”、“所欲当以其道”的道理。

    至于我,我抱着我的秦琵琶,坐在山水间随心所欲地拨弄着,有诗待吟、有歌待和、有琴待奏、有酒待饮。

    竹叶青、梧桐影,芳菲正欲度。

    但是典午之变后,一切都不一样了。

    叔父完成了《达庄论》和《大人先生传》,写乌有之地、写虚妄之乡、写本心、写自然,别人说他其实是在隐晦地讽刺时事,我不知该如何回应,只得拨着我的琵琶、一笑而过。

    中散大夫不满司马氏的拥兵专权、矜威纵虐,作《释私论》,写“越名教而任自然”,亦向山公写了《与山巨源绝交书》,从此一别两处,各行其道。总是离不开酒坛子的刘伯伦作了一篇歌咏庄周之境的《酒德颂》,继续与他的杜康为友。向子期闭门不出,开始注起了《庄子》。山公是唯一的例外,他同叔父一样得到司马氏的青睐,却没有像叔父那样以烂醉之由而婉拒,最终他收到的,除了升迁的官职,还有挚友的绝交信及友人临终受刑前所托付的一双儿女。

    景元初年,山阳之游的友人离开了竹林各奔前程,我则始终追随着叔父,直到他魂归北邙。

    叔父的丧礼上,我拨弄着已经陪伴我半生的秦琵琶,偏偏不知道该弹些什么。

    叔父亡故后,山公推举我为吏部郎中,我没有拒绝,在已经改易旗帜的司马氏朝廷里挂了个闲职,终日所为不过是饮酒作乐弹琴长啸。后又因为我得罪荀勖,被左迁始平、不得不离开生我养我的故乡洛阳,抱着我的秦琵琶安居于荆襄蛮远之所,乃至终老于斯。

    楼台明月梨花白,万里故人山河远。

    燕归三月犹萧索,纵有垂杨不觉春。

    纵有垂杨不觉春。

    三十年间,亲朋故友各西东,相见稀,相忆久,游再无人同,歌亦无人和,酒也无人劝,醉终无人理。

    关山春雪,雁来人不来。

    洛阳已然是我的异乡之地。

    昔楚地有歌《阳春》,因时移世易,号为绝唱。

    而如今,琵琶一语,千里绝愁。

    中散离世,尚留下一曲《广陵止息》成为人人惦念的绝响。

    可我如此这般庸庸碌碌地走到了生命尽头,又能为这世间留下什么。

    弦断,音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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