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民间活态文化在长期积淀中成为一种信仰
库淑兰站在村边崖畔的窑洞家中,等待着乔晓光和他的老师的到来。她的家就在深沟大山的两孔破旧土窑里,昏暗光线中的土墙土炕和窑外天地一色的黄土高坡,似乎将生命的颜色都涂抹得单调乏味。
然而,当乔晓光踏进昏暗低洼的土窑的瞬间,却被贴满窑洞五颜六色瑰丽无比的彩色剪纸惊得说不出话。满墙的生命树、鹿头花、五毒动物,满壁的剪纸人、太阳妹妹、月亮哥哥,五彩缤纷的剪纸世界与窑洞外铺天盖地的黄土和荒芜对比鲜明。
库淑兰孩童般唱起自编的民歌:“一把剪子撒出去,叫你童子把花剪,把你名声往外传。人家剪哩琴棋书画八宝如意,我剪花娘子铰哩是红纸绿圈圈。”乔晓光的眼睛湿润了,无需多言,这满墙壁的神奇创造,撞开了他心中的生命大门,让他陡然触碰到黄河流域最真切、最宝贵的民间艺术。
这是1989年夏天,正在中央美术学院读研究生的乔晓光,随民间美术系主任杨先让老师带领的“黄河沿途民间艺术考察队”,专程赴陕西省旬邑采访拍摄库淑兰和她的剪纸窑洞。在陕北高原上,能剪能绣的婆婆、小媳妇、大姑娘比比皆是。而今再回想起27年前的事,乔晓光依然掩不住内心的激动。
乔晓光总说,在绵延千里的黄土高原上,深藏着我们民族几千年积淀沉存下来的生命真气,那是一种通天通地的大气。他从1986年开始,年年沿着黄河走,与乡民们同吃同住同劳动,帮他们锄草、收割,打枣。这样的田野考察与生活,持续了十几年,年年如此。
在这样的浸润中,乔晓光更体会到民间艺术的鲜活生机,他称之为“活态文化”,而支撑传统美丽节日的细节,那些漂亮的剪纸刺绣,那些花花绿绿的热闹,都来自剪花娘子们的巧手。这些千年来在乡村妇女中口手相传、延绵不息的艺术,被乔晓光叫做“母亲河”。为“母亲河”而战,成了他至今未改的信念。
“绵绵瓜瓞,民之初生。”《诗经》中记述古代周民族早期生活的地方,就在今天陕西旬邑县西南一带,也被学者考证为周文化的发祥之地。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曾经,黄河流经的这片渭北平原,多少偏僻乡野遭受着贫穷的困扰,在缺乏资源的水土上勉强生存。一方水土艰难养育着一方贫困人民,但除了贫穷与黄沙作伴,也传承下古老的文化与习俗。
乔晓光在走访了这些村落后发现,贫困中的人并不似外界想像中那般抱怨和消极,他们自有其生之欢乐。这方一望无际的黄土,反倒滋养了人们纯朴、诚实、热情的品性,反倒促使他们让古老深厚的民间活态文化在人们心灵中长期积淀、发芽、生长,成为一种信仰。
比如,在库淑兰的剪纸里,有一种美好的情感。她剪出了生命的吉祥美满,剪出了人情的多姿多彩。与剪纸充满热情地歌颂生活相反,库淑兰的现实生活却交织着太多苦难。
乔晓光把剪纸大师库淑兰的故事写进了他的考察手记《沿着黄河走》中。书中记叙,迎亲的驴车把这个小脚女人送进陌生的村子,也把困苦一并送给她。她下地背谷草、扛麻包,操持家务。男人对她凶狠地打骂、伤害,加上灾荒、疾病,一生坎坷,生下13个娃。病魔却夺走了10个,剩下3个,一女两男。生活的磨难难掩她的天赋和乐观。她热爱生活、热爱生命,她剪小狗、小猫、剪马、剪女子、剪后生、剪神神、剪天上飞的、剪星星月亮,一个热烈真切的生命总是对身旁的事物充满着爱和关注。库淑兰在她的彩色剪纸中不厌其烦地繁衍着她心灵的幸福。
2.“活化石”造型纹样传承着古老的哲学思想
每年,乔晓光都会沿着黄河考察。剪纸奶奶李雨儿是他的意外发现。县里文化部门的人曾告诉他,枣林坪一带没人会剪纸。枣林坪,一个紧靠黄河的村子,黄河流经这里时拐了一个大弯,又向下流向清涧。枣林坪,顾名思义盛产红枣。乔晓光来到这里时,河边、坡顶、沟底,红彤彤的大枣挂满枝头,把枣树枝丫压得沉甸甸。一旦有风吹过,枣子噼里啪啦落满一地。
听说枣林坪一带没人会剪纸,乔晓光心存怀疑。他心想,在陕北,有人的地方就一定会有剪纸的。这是他常年行走黄河的经验,也屡次被事实所证明。
中国的剪纸艺术源远流长,又博大精深,有以陕西、山东为代表的“北方派”,以江苏、浙江为代表的“江浙派”和以广东、福建为代表的“南方派”。其中又以陕西剪纸最有代表性和研究价值。
陕西剪纸,专家们称之为“活化石”,因为它较完整地传承了中华民族古老的造型纹样,如鱼身人面、狮身人首,以及传承了中华民族阴阳哲学思想与生殖繁衍崇拜的观念。如陕北剪纸中的“鹰踏兔”、“蛇盘兔”、“鹭鸶衔鱼”、“鱼戏莲”、“蛙、鹿、鱼、鸟”等。
而陕西剪纸艺术中,又首推陕北民间剪纸。千百年来,这里交通闭塞,地处偏僻,外来文化难以渗入、传入。古代的文化、艺术却被农家妇女承袭下来,代代相传。如一些剪纸继承汉代画像石风格,外轮廓极其简练、饱满、生动、想像力丰富。如农家春节门上贴的《瓜子娃娃》的身子、四肢用纸剪出,头却用瓜子代替。
经过多方打听,有人告诉乔晓光,前杨山有一个李雨儿,心灵手巧,全村人家里都贴着她剪刀下的好花花。
那时,乔晓光住在枣林坪,每天走五里山路,吃着五里路的红枣,到前杨山坡顶李雨儿家里看她剪花。尽管她不是出名的剪花娘子,却有着挡也挡不住的艺术灵性。她挥舞着剪刀,在彩纸上游龙走凤,一个个精巧细致、朴素大方的小窗花渐渐成形,然后巴掌大的花花贴在窗格上排列开来,令人爱不释手。
李雨儿年轻时聪明能干,学啥会啥,十五六岁时开始学剪纸。成年后嫁人,第一婚嫁到了贺山定仙墕,37岁时第一任丈夫去世,于是才嫁到了枣林坪。她在贺山过了半辈子,剪了半辈子,到了枣林坪这么些年,还一直在剪。
她剪娃娃头的狮子,一个笨拙的方形身子却有一张娃娃脸,尾巴像个大扫帚,古朴可爱。
她剪的盆盆,并非真盆,而是石榴、核桃等象征多子的植物。其实这生命之根,是民间古老的“母体生命之盆(瓶)”崇拜,隐喻的是生命繁衍、多子多福的文化内涵。这些花花也都是婚俗里常用的纹样。
在李雨儿家中住了几天,乔晓光和同行的人都对这个瘦小、灵气的老太太着了迷,“女人像月亮一样从自我中衍生自己”,乔晓光在她身上,看到了黄土高原民间文化的悠远绵长,折射出乡村女人对艺术敏感的天性以及对生活的无限热爱。
3.民族文化多样性的基因遗存在民间
20世纪的最后十几年,乔晓光沿着黄河的流向,从一个又一个的村子,踏上民间艺术考察的漫漫长途。怀着难以言说的心情,他记录下一路遇见的山水、村庄、民间艺人,记录下在村庄里默默传承了无数世代的民间艺术。当进入到21世纪后,再回望那些日渐消逝的传统文化,不由蓦然惊觉:当初激情满怀的礼赞,原来竟是最后的挽歌。
2001年5月18日,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了第一批19项人类口头和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作项目名录,中国昆曲入选。此时,乔晓光刚刚接任了中国民间剪纸研究会第三任会长,也接过了为中国剪纸申报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重任。从此,用乔晓光的话说,他为申请非遗做起了志愿者,一不留神就是十年。
进入21世纪,世界全力朝工业化时代奔跑,五花八门的艺术开始在主流社会确立起自己的形式语言体系。剪纸,这项充满农耕时代气息的古老手工艺术形式,成为和农业生活一起消失的传统。
乔晓光再清楚不过了,除了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他想不到有更好的办法让剪纸艺术继续活下去。随着剪花娘子一个个离去,申遗的带头者除了他,再没他人能担此重任。
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要求,申请非物质文化遗产需要梳理出历史沿革,普查评选一批传承人、拍摄录像以及建立生态保护村,召开国际会议,办一次大型展览,出版一本中英文画册等。这是一项巨大而磨人的系统工程,而乔晓光硬是跑了下来。几年下来,仅文案就积攒了几十万字。
乔晓光知道,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发出声音,为沉睡了千年的中国剪纸,为了那沉默的乡村妇女,他要发出最响亮的声音。只要他在,只要有一面旗不倒,会有更多人看到,会有更多的旗帜举起来。2009年9月30日,中国剪纸成功入选世界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乔晓光喜极而泣。
民间文化的复兴得到了有关部门的支持。2015年7月,文化部正式启动“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群研修培训计划”,希望通过培训,扩大传承人群,振兴传统工艺,全面提高非遗保护传承水平。乔晓光所在的中央美院是首批试点学校中的一所重要高校。
2016年4月27日,中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人群研修研习培训会议在昆明举行,来自全国57所参与研培计划的高校项目负责人参加了会议。作为率先实施研培计划的试点高校,乔晓光做了大会发言和讲授,他说:“中央美院以知情、知艺、知辩(简称‘三知’)为培训原则,即文化要知情、技艺要知艺、发展要知辩。强调大学与社区间的互动,让传承人作为文化的知情者和持有者回到所在社区,促进地域性非遗的活态文化传承。”
此外,他还提出,在面对传承人年轻化、学历化、城市城镇化、互联网化、功利商业化和传承方式物流化的现状中,研培计划“不仅要出人数,更要出人才”。
乔晓光为什么对民族的古老记忆倾注所有呢?他充满深情地告诉记者:村庄是一条文化的河,人是自然的延续,也是文化的延续。村庄里延续着我们这个古老民族的文明香火,村庄里记忆着每个民族最真切的生活常识。我们民族文化多样性的基因就遗存在那宛如星河的村庄里。
一个村庄生长着一棵属于自己的文化之树,几百万个村庄形成了辽阔的文化丛林,这是一片文明“物种”蕴藏丰富的文化生态之林,是我们文明生长的背景和文化的记忆之源。
如今这片古老的文化丛林丧失了近半,许多村庄我们没来得及进入就永远消失了,许多我们不曾认识的文化物种也随之消失。但是,村庄始终是我们生存信仰的精神洗礼之地,村庄的苦难打开人性的启蒙之门,让民族文化生长出坚韧,坚守在大地千百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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