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一日,用断剑练习了一天剑法的豌豆骑士终于打算出去走走。
走过小溪,他想到山猫来福跳跃的身影。
溪流中叮咚作响的水好像猫尾巴上擦亮的电火花,悄悄耳语:
“朋友,赶快振作起来。”
走过纸片人格格巫曾经寄居的树洞,他想到那封信上的留言:
“南瓜,南瓜,赶快开花。愿上帝保佑这可爱的城堡。愿你们心中燃起怒火,再也不会放过任何敌人。”
穿着黑大衣的松林发出咆哮,在骑士心底掀起阵阵狂涛。
风在林木间穿行,被赋予越来越大的阻力。
风在狂暴扭曲中化为一柄看不见的马刀,拼命击打迎面阻拦的命运之网,好似死神弹奏的绝望舞曲。大自然的一切都在这《马刀圆舞曲》中搏斗着,以可怕而惊人的姿势,以闻所未闻的意志力扭打在一起,缠绕在一起,融合在一起。
无数的风景,像闪电一般掠过心头。
安静的田园,狂暴的内心。
从一个温柔的低音开始,循环上升,被管弦乐队才能奏响的辉煌轰鸣送到不可仰视的天空。在那看起来可与通天塔平齐的银河星云中,逐渐趋于平缓。然后,一切的声音和幻觉再次扭结成模糊难辨的一团诡谲,呈现出无法描述的狰狞和邪恶,汇集在一个墓地僵尸鲜血滴沥的狂笑里。那笑声的凶狂在豌豆骑士内心里深刻激发出厌恶之感,反胃到几乎呕吐。
挥之不去的梦魇。走在路上的骑士,耳边甚至发生重听的幻觉。“我是僵尸,戴着铁桶的僵尸,哈哈哈哈!我是僵尸,爱吃脑子的僵尸,嘎嘎嘎嘎!”这首随意编造的僵尸歌现在深深困扰到他。曾经随口哼唱过这首歌的那位王宫卫士,用搞笑而弱智的音色强化了歌曲里原本没有的嘲笑意味。
未曾遭遇过挫折的战士,他便不知道恐惧的滋味。
未曾经受无情嘲弄的人,他天真的信仰一钱不值。
田野中密密麻麻的金盏花,好像那放言无忌的果蝇宝宝。
劈开稻草人的闪电,让他想起戏称为“掘墓铲”的骑士剑。
“善良者要比恶人更加强大,否则,你只会经受邪恶的摆布。”
不知不觉,他竟然走出城堡,来到一处陌生陵园。
陵园的大门上刻着几个字:“幽灵花园。”
骑士暗暗一笑,心想:在这僻静的角落里安设一个公墓,倒和它的名字十分贴切呢。他立脚的地方是一棵高大而年迈的板栗树,落叶满地,枝干横斜,散发着沧桑、浓郁的清香气味。树下的风隐隐带着植物腐烂的灰暗与冷凉。
老板栗树矗立在大门附近的土丘上,颇有居高临下之势。树的主干在一米多高的地方分化出五个分枝,每一个分枝向上托举着树冠,都有一抱粗壮,俨然成了姿态独立的小树。老板栗树背靠夕阳,俯瞰着陵园的围墙。墙体有暗红的砖,有深褐色土堆,和近处的青蒿、陵园内外连绵起伏的丘陵掩映共生。虽然有如此之多的板栗树和苹果树、连翅、油松朝夕相伴,也无济于事,这深陷于岁月重围的墙青春不再,早已倾颓到干戈破败白发生的地步。每隔七八公尺,墙体上便有圆圆的豁口赫然可见,给这古老的陵园凭空添加了一串触目惊心的伤痕。
密密麻麻的公墓被稀疏的菜地和庄稼所环绕,依次环立在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在每一个方位都建造起一些傍着墓地的小土屋,还有几座造型奇异的茅草房。三三两两的农人矮矮地俯身田间,侍弄着脚下的庄稼。西斜的阳光带着一丝暖意,在绿色交织的公墓间投下阴凉的影子,此地的一切顿然显得不那么寻常了。
一个穿着黑色短衫的小男孩站在园中的土房子前,安静地吃核桃。左手托着核桃,放在下巴尖尖的位置,右手探过去撮食。那孩子头发浓密而黑,兼有一双黑亮到闪光的眼睛。他一边吃东西,一边好奇地凝望着前来拜访的豌豆骑士。
也许是骑士的斗篷太过于耀眼,也许是骑士的身材太过于有趣,也许是兴之所至,那孩子忽然对着陵园门口的豌豆骑士微微一笑,露出一口细细的白牙。
骑士对着那孩子招招手,还了一个微笑。
他跳下土坡,准备穿过大门下的墙洞,到园子里一看究竟。然而那敞开的大门只是看起来通行无阻,实则紧紧封闭,跟透明的玻璃墙一样。骑士被这看不见的门撞得眼冒金星,几乎要晕厥过去。他费了好大劲才站稳身子。
骑士拔出那截断剑,向上一指,断剑虽然断裂,还是能带着他飞起来,他想要直接越过围墙,进入陵园。无论他怎么搞,就是不得其门而入。他退而求其次,去到附近的豁口寻找门径。结果还是一样。这封闭在重重帘幕中的陵园,看似一个真空世界,拒绝一切陌生人的进入,也不打算和外界发生任何交流。
豌豆骑士飞到高空,在闭合的陵园上观其全貌。这是一个足足有六平方公里的陵园世界。四围都是起伏的丘陵,遍被绿植和果树、池塘,只在正中大约一公里左右的平地上凸现出一个村落式的墓园。墓园由公墓、田地、果林和其他建筑物四部分构成。在他飞翔于陵园上空,俯察此地时,居然还发现了一些零零散散的劳动者。他们和墓地中的其他农人一样,个头矮小,力耕不辍,对飞在天上的来客不闻不问,也漠不关心,就好像对待天空掠过的秃鹫和乌鸦一样。
只有几个小小的幼童,蹦蹦跳跳地欢叫起来,指着他的绿斗篷说着什么。这里的人把他当作一只怪鸟。很显然,他们没把这样的探访和窥察当回事。
那堵墙什么都没有说。墙上没有标语,没有口号,没有宣示,也没有一丁点的漏洞。可是,它那与世隔绝的身姿说明了一切。骑士心想:这里一定暗藏着一个神秘的组织。说不定,就是僵尸聚集的大本营呢。
骑士回到城堡后,烦躁的心情一点也没有缓解。
某一天黄昏,骑士一边阴郁地想着心事,一边踱步来到和来福道别的那条山涧。坐下来,歇歇脚,静听着流水弹奏的知音。然而就在此刻,在靠近路边的丛林,光和影的交界处,浮动出一个细小的声音,似乎在唱着什么。
歌声柔和而明亮,在绿叶中过滤出丝线一般的抖音。
豌豆骑士身不由己地走过去。
哈,这不是那些主干挺拔、叶子宽大的绿植——食叶草吗?
每一株草上站着一个食叶草姑娘。
她们的身段婀娜多姿,正在跳着食叶草家族世代相传的卡塔克舞蹈。
“卡塔,卡塔,卡塔,卡塔。”她们在跳舞。
每一个生命都在欢乐与祈告的献礼上无声地欢呼。“卡塔,卡塔。”她们在跳舞。回到那古老的家乡,皈依在记忆永存的地方,“卡塔,卡塔”在跳舞。
圆润的身体,圆润的脸庞。
圆润的神灵引导着圆润的表情。
她们跳着露珠的舞蹈。跳啊,跳啊,让天上的露珠眨动眼皮,让夜神的叹息心旷神怡。在这小而美的世界上,她们旁若无人地舞动自己。
“卡塔,卡塔。”是她们跳舞时迸发的心声。
终于,这场舞蹈像山间的小雨一样悄然止歇。
姑娘们掂起裙子的一角,向这场舞蹈唯一的观众表示致谢。
其中一株小草,白天里被豌豆骑士拿手指抚摸过裙裾的这一位,还能记得骑士和两个小僵尸的有趣对话。她羞涩地说:“骑士阁下,您好。为了感谢夜神赐予的露珠,我们正在做餐前祈祷。您要参加吗?”
豌豆骑士听得懂。
他能听懂城堡里所有植物的心声。
有时候,要是感兴趣的话,他甚至还愿意跟她们聊几句呢。
当然,他最擅长的语言,莫过于豆科植物的日常对话——他是谁啊?他可是豌豆家族的豌—豆—骑—士!
“食叶草姑娘,能够参加你们的祈祷,我很荣幸。请问,你们要祈祷的圣人是哪一位呢?也许我还知道些关于他的事迹呢。”
“我们祈祷的主保圣人是圣尤哈内。他是第一个把我们栽种到庭院的人,也是第一个把我们当作旅伴呵护的人。从此后,修道者便会在旅途上寻觅我们,吸吮食叶草储藏的甘露,以化解干渴。”
豌豆骑士说:“你们的祈祷是‘愿上天庇护饥渴的人’。”
食叶草丛林中发出清亮的笑声。
她们齐声说:“让我们开始食叶草家族的餐前祈祷。”
豌豆骑士整理了一下头上的发套,跟着她们低声祈告。
在食叶草叶丛里,萤火虫飞去飞来。
无数荧光灯,照亮豌豆骑士圆圆的眼睛,也照亮祈祷的歌声。
愿上天庇护饥渴的人。愿上天庇护每一个人。
庇护穷人的铁皮屋顶,也庇护富人的珠宝。
庇护健康,也庇护亡者。
愿上天庇护河流与土地,如同父母施与子女的爱惜。
愿你的荣光无处不在,如太阳温暖着失群的羔羊。
感谢圣尤哈内!感谢生活中的烦恼和鲜美!
发自内心的光,便是抚慰。
发自内心的光,闪烁向前。
祈祷完了。绿色荧光便弥散于田野。
食叶草家族默默待在那里,啜饮着夜神赐予的露水。
“请问你的名字?哦,你们长得一模一样,可真难区分啊。”
“娜夜,我的名字叫娜夜。”食叶草姑娘顿了一下,说道,“骑士,您在这里守护封地的时候,请记得来看看我们啊。”
豌豆骑士期期艾艾地说:“你的名字非常好听。是的,是的,我太粗心了。哦嗯,特别地粗心呢,以至于忘记拜访这么好的邻居。对了,我叫鲁卡,蚂蚁国王册封在豌豆城堡的骑士。”
“我们负责和僵尸战斗。”
他感觉自己头上出汗了,便顺手抹了一把,继续说道:“嗯嗯,我们负责和僵尸战斗。但是到目前为止,还没有发生什么。我的朋友去找僵尸们的头儿了。我还认识一个穿着黑袍子的巫师。她说自己的黑袍子是裙子,但那根本不能算是……嗯,也算是吧,对不对?还有,你大概不知道,她的拐杖是长尾恐龙的尾巴做成的。你见过她吗?她有很多绵羊。据说……她有很多绵羊,在我们脑子里住着。我们国王喜欢音乐,喜欢音乐。那里有个蘑菇形的宝塔。真的是从蘑菇上长出来的。我跟蘑菇塔说话的时候,还跟一只猫打了一架。那就是我走失的朋友,一只猫。我们打过一架,然后才成了朋友。”
他忽然停住这一番颠三倒四的话,不好意思说下去了。
草丛里的气氛好像变得十分奇怪。
有人在暗处偷笑,还有人在嘀咕着什么。
“嗯嗯,好的,骑士。我在听着呢。你说的这一切,真的太有意思了,太有意思了。你喜欢玫瑰吗?就是那种长在墙角,带着一根独刺的红玫瑰?”
“喜欢。不过,人们为什么会喜欢玫瑰呢?”
“这是个非常复杂的问题,骑士。”
似乎有好多声音在回答他。声音一哄而起。
“非常复杂。复杂极了。非常复杂的问题。”
这纷杂的声音压倒了娜夜的话。
豌豆骑士看了看周围,有些不安地说:“晚安,朋友。我该回去了!”
一个饮料瓶迎面飞来。是娜夜姑娘给的吗?
拿到手里一看,不对,这是食叶草家族集体赠送的礼物:一瓶食叶草果汁。透明的绿色瓶身,清新可爱。瓶子上画着一个大大的笑脸。
“哦,朋友们,你们真是太好了。”
“睡觉前喝下,做个好梦,骑士阁下!”
豌豆骑士听到了。这才是娜夜本人的声音。
奇怪,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已经能从一模一样的食叶草中分辨出其中的一个。世界上真的有那么一些特殊的人,是你闭着眼睛也能看到的。
骑士抚按胸口,施了一个礼,便回到自己住处。
睡觉之前,他喝下一口食叶草果汁。
果汁顺滑可口,还带着无名的花香,
他仰起脖子全喝了。不知不觉间,肚子里升起一团小火苗,脚下轻飘飘的,像醉酒一样。脑袋感觉空前困乏,便倒头睡去。
那一夜,他真的做了一个梦,一个贯穿内心的好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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