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外史》整部小说提到的:
登仕籍未入翰林院者,范进、周进等人;
武途出身已登仕籍,按例不得入翰林院者,汤奏,萧采等人;
科举之内,进学以上,荫生、贡生、监生、生员之类,如徐咏、匡迥、武书、蘧景玉、庄尚志等人;
布衣行走于儒林外的牛布衣、郭铁笔、金东崖、景木蕙、季恬逸等人;
其他,僧人甘露僧、陈思阮,道士来霞士;
及奇女子沈琼枝。
凡91人。
他们或吟啸山林,或著书立说,或来往赠咏,或教书卖字;有附庸风雅之徒,亦有仿效古人之高士,秉性参差有差,学问高下各异。
然而同《儒林外史》的传统解读一样,在当时进士及第、点中翰林的正经读书人眼中,他们是失意者、是旁门左道。
时隔数百年,在我们眼中,拜教科书选文《范进中举》所赐,他们是失败者、是科举制度的被毒害者。
因此,如果没有看《儒林外史》全书,我们很容易觉得,这本书是吴敬梓污名科举制度的谴责小说,他所述说的全是如范进般的丑态百出。
实际上,不完全是。
除了范进、周进两个偏僻乡野读书人,是属意功名、迷失心窍的,多的是淡泊名利、自在洒脱的明白人。
而且即便是范进、周进两人,他们高中之后,也是官运亨通,名利双收,明明是科举制度的受益者。
所以,整体上,《儒林外史》讲的是,一群极风雅、极有趣的边缘读书人,他们相与交游、饮酒自乐,一边欣赏着包括但不限于四书五经的真学问,一边风月无边、自在无限。
同魏晋时代七子、七贤、兰亭名士一样,他们是黑暗时代的光明,是政治高压下的自由气息。
他们或有一些小癖好,或有一些怪脾气,但却大多数真实、自由、快乐地坐着他们认为有趣的事儿。
他们是真名士、自风流。
竹林七贤而在我看来,凡九十余人,最风流的莫过于天长杜仪了。
杜仪,字少卿。
出生于书香门第,官宦世家。
天长杜家共是七大房,五房的太老爷是礼部尚书,七房的太老爷中过状元。
杜仪的父亲,做过江西赣州府知府,为官清廉,所以做了一辈子官,只是守着祖宗留下的田产。
父亲去世后,杜仪继承的,便是这一点产业,计值几万银子。
正常来说,即便不做官,凭着这些田产,一房妻,一房妾,雇几个丫鬟婆子,一辈子富足却也未尝不可。
然而杜仪却不。
杜仪对经济之事是全不懂,也不愿去懂的。
老管家娄老爹掌事儿的时候,杜仪府上尚且能够收支平衡;娄老爹老病退休,杜府就入不敷出了。
娄老爹当管家的时候,极为本分尽心,四十两年薪之外分文不取,只是在帮衬不相干的穷苦人家上颇有尹铎(战国赵简子家臣)、孟尝之风。
杜仪听闻之后,不但不怪,还大赞娄老爹有古人之风。
后来娄老爹自卧病至治丧毕,杜仪奉若慈父,尽心尽力,可谓是主仆相得;而治病的名贵中药、治丧的棺椁丧仪,加上背着娄老爹送给他儿孙的银钱,花费颇多。
杜仪的怜贫惜穷、乐善好施不但表现在对娄老爹上,对其他人亦然。
而且他舍钱不究真相,穷苦的、或与他交情深厚的、或受他太老爷敬重的,只要张口求他,再没有一丝不爽快的。
有现银自不必说,没有现银,当东西、卖土地得了银子就送与求他的。
有一次,入秋,给自己和妻女做的一箱子秋衣,裁缝送衣服时,说母亲暴病亡故无钱治丧,于是来求杜仪,杜仪当即把衣服送与他,让他去当掉换银子用;
另一次,贱卖一宗良田得银千余两,送娄老爹儿孙,送无房可住的乡下人,送吃官司的朋友,捐建学宫,送人搭戏班子,不几日竟全送完了。
如此这般,很快把几万的家产“败”光了。
杜仪便与妻子商量,索性把房产也卖了,得银两千余两,奔南京去生活了。
在南京,依然迎来送往,有求必应,只是变成几两几两的赠送了。
在南京,他们租了秦淮河边的河房住,按现在的话说,是水景房,但在当时实际上是门户人家、小商人之类的底层人士居所,自然是比不上原先高门大院、亭台楼榭的老爷府的。
秦淮河房因此关于杜仪的这番作为,时人是褒贬不一的。
堂兄弟杜慎卿说他是个呆子,好充老官。
邻县的高翰林则毫不客气地说,这杜仪简直是杜家第一败类,以致于人家教子侄们读书,桌上都贴张纸条,写道“不可学天长杜仪”。
当然了,高翰林的见识是所谓正途中人的见识,不见得高明,比如他说“杜仪父亲当官只知道替百姓说话”是呆子行径,典型的“看不惯你,只是因为你跟别人不一样”心态。
高翰林关于杜仪的长篇大论,大多是极刻薄恶毒的,但有某些话却恰恰表现了杜仪的豪侠之气、名士风度。
比如他说:“杜仪其人,和尚、道士、工匠、花子,都拉着相遇,却不肯相遇一个正经人!不到十年内,把六七万银子弄得精光。”
于是散了场,迟衡山便与众名士说:“方才高老先生这些话,分明是骂少卿,不想倒替少卿填了许多身份。众位先生,少卿是自古及今难得的一个奇人。”
当然了,高翰林的话也不能说错,不管什么原因,一个人把几万的家产败光了,在世俗的眼里,总归有些呆!
有道是“人生南北多歧路,将相神仙,也要凡人做”,高老先生本着经世致用、功名富贵、利禄荣华,对杜仪的评价,完全符合当时的主流价值。
然而,杜少卿分明不能用世俗眼光来看待他的,他不但金钱不要,功名他也全然不要,高老先生怎么理解得了?
杜仪还在天长的时候,王县令想要借席会他,他听说后,坚拒赴那人家的宴席。
他说,我家进士无数,哪个要拜他为老师。他还说,世无孔子,不当在弟子之列。
傲骨铮铮,傲娇至极。
后来王县令罢官穷途,杜仪却送银子帮他找房子住。
有人问起,杜仪解释道:“前日去拜他,是奉承他,至今他坏了官又没房子住,我自当照应他。”
如高翰林那般,精于官场钻营之道的,如何能懂?
杜仪在南京,朝廷征辟天下贤士,安庆府李大人有心举荐他。
杜仪本不想做官,但李大人言辞恳切,推辞不过,于是他回来就在河房里装起了病。
他娘子笑他:“朝廷叫你去做官你为什么装病不去?”
杜仪的回答,是这本书里我最喜欢的段子。他说:
“你好呆!放着南京这样好顽的所在,留着我在家,春天秋天,同你出去看花吃酒,好不快活!为甚么要送我到京里去?假使连你也带往京里,京里又冷,你身子又弱,一阵风吹得冻死了,也不好。还是不去的妥当。”
真堪比张翰“人生贵适意尔,安忍羁旅千里以邀浮名尔”的风度。
如高翰林那般,视“登天子堂”为无上荣耀的,又怎生会懂?
如上所述,杜仪装病婉拒征辟,他娘子的态度完全是无可无不可的,真是一个可爱可敬的娘子。
而杜仪也报之以恩爱无二。
他根本不动娶妾的心,当名士朋友们劝他娶个如夫人,年轻貌美好风流时,他引用晏子的话说,“今虽老而丑,我固及见其姣且好也。”
风流?愿得贤娘子一人足矣。
而他的风流是这样的:
出游喝醉了酒,在清凉山上,携着娘子的手,一手拿着金杯,大笑着,在清凉山岗子走了一里多路。
在封建纲常里,这是伤风败俗的,所以两边看的人目眩神摇,不敢仰视。
而杜少卿夫妇两个上了轿子自顾自去了。
清凉山夫妇同游这件事儿,最妙的是,杜少卿在圣贤书《诗经》里找到了理论依据。
他说,‘女曰鸡鸣’一篇,但凡士君子,横了一个做官的念头在心里,便先要骄傲妻子。妻子想做夫人,想不到手,便事事不遂心,吵闹起来。你看这夫妇两个,绝无一点心想到功名富贵上去,弹琴饮酒,知命乐天,这便是三代以上修身齐家之君子。
他还说,《溱洧》之诗也只是夫妇同游,并非淫乱。
所以,清凉山上,弹琴饮酒,采兰赠芍的风流也就“诗三百,思无邪”了。
当然了,抱着“郑卫之风,靡靡之音”正襟危坐的道德君子们依然是理解不了的。
按说明朝科举,只考四书五经,《诗经》是秀才、生员们必读之书。
然而,范进、周进、高翰林之流是不敢,也不能读不出这般心得来的。
同样一部《诗经》,无数人读到的是黄金千镒、高阁广厦,杜少卿读到的却是本性使然、名士风流。
读书人,何妨且学杜少卿?
对身外之物极澹泊,对人世苦难极悲悯;
有一个不逼你入名利场的贤娘子,有三两能陪你共笑谈的洒脱人;
诗书常相伴,日月共此长;
那山林、那清风、那花药、那杨柳岸,智趣无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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