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海(中)
农村的生活总是充满惊喜又十分无趣。
我说惊喜,是这村子一年四季,无论是在田里,在河里,还是在林子里,只要去捉摸,总能找到一些出人意料的东西,至于有哪些惊喜,我不说,它们适合留到闲暇的时光,躺在柔暖的床铺上,双手枕在脑下面甜甜回忆。回忆需要仪式。
我说无趣,是这村子的范围一直固定,可我们却一天天长大,人高了,腿长了,村子的每一个角度都落满了我们的脚印,它圈定的地界已经装不下我们的渴望,我们需要出去。
大海已经先行一步,该轮到我和小海和其他上完六年级的孩子,我们要去市里面读初中,去见更多的人,更高的建筑,还有更远的风景。
那年,我们十三岁。
爸妈要赚钱养家,无法跟在我们身边,不过这对我们影响不大,我们已经不再那么依赖父母,只要一个上午的功夫,伤感和思念便全都丢到九霄云外,全新的环境全新的好奇可以弥补一切。
我借宿在大伯家。大伯有两个孩子,成绩都不太好,所以格外喜欢成绩不错的我,这是我一贯得到的优待,我相信其他成绩好的孩子同样受这优待。相反,成绩差些的孩子可能较少尝到这种善意,这是会考试的孩子的专属。
比如借宿在他二姨家的小海,他就从没受过这种优待。在渡过最初的新鲜劲后,他找我抱怨:“我二姨经常背着我给他儿子加餐,这我倒不在乎,毕竟我不是她亲儿子,但我总感觉她不乐意我跟他儿子一起,好像怕我会带坏她儿子。”
“读书差又不是得了传染病,又不会传染,要知道这样,就不住她家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我是既得利益者,自打上学以来,我收到了很多亲戚的好,在我看来,这些好或许不十分纯粹,但也足够温暖我,为此,我心怀感激。
我很庆幸上课的铃声及时响起,将我从这窘迫的氛围解救出来。
和小海话别后,我开始彻底投入到初中生活,课业比以往加倍多了,我有些不适应,但我已经明白学习对一个山沟的孩子意味着什么,我想要挣脱父母身上农民的烙印,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因而我不反抗,而是加倍努力。
功夫不负有心人,初一结束,我顺利考进了“零班”,这是学校的重点班,倾斜了整个年级最多的教育资源,每个学科都会有最资深的老师教导,我确信我会更进一步,考更高的分数,这也意味着我将获得更持久的优待。
我们每个人都在走一条路,这路或许相同,我们可以看到两旁一致的风景,甚至我们可以共同触摸,但前进的步子,只有我们自己才能落下,这条路上的每一个平坦,每一个沙砾,每一个钉子,也只能由我们自己的脚去踩踏。
就在我野心勃勃,踩着平坦蓄势待发的时候,小海无疑是踩到钉子了。
那是个一点不特别的日子,和往常一样,放学他回到二姨家,洗了手,准备盛饭。
他二姨突然问他:“我卧室床头的抽屉少了两百块,是不是你偷的?”
小海愕然,摇头:“我没拿。”
“你表哥我平日有给零花钱,他不会拿。”
“我没拿。”
“成绩差没关系,做人却不能差,要学会管好自己的手和脚。”
小海提高了音量:“我没拿。”
争论无果,当晚他二姨给小海爸妈打了电话,第二天,小海爸爸过来了。
小海喊了一声:“爸。”
回应他的是一个响亮的巴掌。
这后面怎么样,小海没再说,我也没有问,但我想他是不会原谅他二姨,更不会原谅他爸了。
闹了这么一出,他二姨家是不能再住了,小海给他妈妈打电话,他妈妈心疼他,也顾不上家里的田和地,当天简单收拾了些衣物就赶了过来。
我陪着小海到车站等候,潮水一样的人群中,小海妈妈下了车,一直装着若无其事的小海,在看到他妈妈的瞬间,卸下了所有的坚强,他跑了上去,不顾所有人的眼光,扑到他妈妈的怀中,紧紧抱住。
开始他紧紧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哭出声,眼泪却怎么也止不住往下流,或许是妈妈的怀抱让他忆起了小时候,这个世界再陌生再可怕,只要妈妈还在,就一定会拼尽全部保护他,这让他感到安心,他再也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
这一幕,我将终生难忘。
这件事后,小海变了很多,他变得孤僻,不爱说话,脸上常挂着生人勿近的冷漠,眼中带有愤怒和恨,像是荒漠中的一匹孤狼。
我能感觉到在他的胸腔有一团火焰在汹汹燃烧,我真担心哪一天他控制不住这火焰,烧伤自己,也烧伤他人。
幸好,他挺了过来。我想这里面有两个很重要的因素。
毫无疑问,最重要的是他的母亲,是他母亲贴心的陪伴和耐心的感化,母亲为他所做的一切,在他心中不间断的流淌,温暖着他,修补着他,伟大的母爱浇灭了大部分的火焰。
另一个是音乐,他爱上了吉他,在忘情的弹奏中,剩余的怒火得到了宣泄。
我听过他的弹唱,他真的很有天赋,弹得非常好听。他喜欢朴树的曲子,比如《那些花儿》,比如《生如夏花》,也爱张震岳的《爱我别走》、《爱之初体验》,但他最喜欢的,我听过最多的是《我们都是好孩子》。
“我们都是好孩子
最最善良的孩子怀念着
伤害我们的”
小海的爸爸不太喜欢,觉得太吵闹,偶尔会说上两句。他爸爸不知道,小海还恨着他,因而他爸爸越是不喜欢的东西,他越折腾得欢快,他有种报复的快感。
小小的争执有时候会升级为剧烈的争吵,夹在中间的是他左右为难的妈妈。
她先是劝他爸:“小海喜欢就让他去。”
然后又安抚小海:“他毕竟是你爸,你别经常气他,这两年他身体差了很多。”
“我知道你还记着那件事,我要是知道你爸会打你,当初就不该让他过去。”
“我不在乎他打我,我记在心里的是他跟那个人一样不相信我,成绩差就会偷东西吗?我没偷。”
“那毕竟是在别人家,以后还要相见,他也不好明着帮你。”
“为什么不行?面子?面子比他儿子还重要吗?妈,你知道吗?那天他过来,我心里特开心,我觉得自己有了依靠,可他不由分说,就是一个耳光。我这辈子都不会原谅他。”
他妈喝了一声:“小海。”
接着就是一片绵长的沉默和无力的叹息。
(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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