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老李从座驾上起来,再也睡不着了。他走进服务区的公厕冲了把脸,顺带抹了抹稀少的头发。脑子里像一架空荡荡的飞机,将乘机的人一股脑地甩了出去。他突然意识到这是哪儿了——2000多公里回家归途的中点,贵港。车窗上的玻璃已罩起一层雾,服务区里人迹寥落,唯有小店的招牌在努力地闪烁,妻子与儿女在车里酣睡着。老李顿时感到一阵目眩。
老李就回家这事筹划了好久,连梦里也不放过。他想着终于能惬意地踏过由炮仗编织的火红大道,即使夜里因为这连绵的快要把天震翻了的炮声而窃喜地入不了眠。在后备箱里齐齐地码好西洋参与天麻,别看个头小却是老李都碰不得的昂贵玩意儿,但打肿脸充胖子总还是要有的。
凌晨五点多,距离目的地还有2198km。车在大包小包的挤压下看起来胖了许多。老李坐了进去,车在昏黄的灯光下开了段路后,便上了高速。前挡风玻璃上摆弄着大型货车车尾的彩色霓虹灯。隧道过后,老李更是不敢收着眼睛,那莫名其妙的白雾像高压锅上漂浮的白气将车子蒸着,妻子也不敢含糊地帮忙盯着,孩子们披上毛毯,沉沉地睡去。窗外像极了黑色幕布下的波浪在逶迤。
老李像人群中能挑出一担来的慈父一般,好东西不舍得碰,全给孩子们。从前他总是尴尬,被小儿子时不时来句“爸爸,你怎么不吃?”而心虚不已。不过后来,他便有了理由。家庭的经济担子越发沉重,老李便越感到肌肉无力酸疼,在夜里如同猫头鹰般睡不着觉。终于两月前自发地前去全身检查一番,闻到刺鼻的酒精味和白晃晃的墙壁,老李不禁感到恐慌。那便是了,这台用了50多年的老机器终还是惹上一种叫甲亢的病。这病碰不得碘。那晚他便为了一只鸭子对着小儿子胡诌地说道:
“你妈买的是水鸭子,在海里长,海里有碘,这鸭子碰了海水我便吃不得了。”一面又催促着孩子们多吃点。
昔日的油肚也仿佛被铲平的山般萎靡地消失了,剩下松垮地即使再减去几截的皮带也很没骨气地滑落下来。
将近十点,车开到了百色市,正越过导航上湛蓝的大河。妻子开始忙不赢地接电话,原是老李使了招“金蝉脱壳”——一家人起的太早,就不好意思让人家送行了。温顺的阳光铺进车窗,道路两旁徐徐出现房屋,半山腰上是大片大片的油菜花在反光,目光所及之处,黄绿相间。他脑子里好似有一群激动的虫子不停地上蹿下跳,扰得他恨不得飞着去。
这趟家总是要回的,老李想。一个人背井离乡十几年,心中总有惘然若失,没了家人一路随行,一个人开车也是会怕的。时间流逝的越快,病痛便开始找上门来,血缘的千万缕丝线就愈发紧绷,回家的愿望反而被洗涤得清晰明了。短短几年之内,他便成为了一个守望者,像穆斯林那般虔诚得一塌糊涂。连他自己也没意识到,在那一片茫茫的归乡大军里,竟也能看到人群上空跳跃着的灵魂在沸腾。
他们在梅州停下,当听到排队的小姑娘流利地说出一口闽语时,妻子愣住了,老李也愣住了。这是家乡留下的永不会遗失和背弃的信物,像一块珍宝般在距离2000多公里开外,生生不息地传承下去。导航上的里程数成倍地减小,家乡的声音越发嘹亮——快到了。
下午5:23,车子缓缓抵达家门口,迎接了新一年高亢的烟火。
即使不远万里,也赴了这千里之约,每个守望者是相信的——
春节,总是要团圆的才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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