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路竟走了这么久,谁能想到那一次在课堂上合上了书本,背上下学的书包,走出喧闹的校园,回到家默默地等待“复课”,是一次长久的诀别。我们再也没有坐到曾经熟悉的课堂里,回到那独特的半圆形的教学楼,站在那无边无际的操场上。
那一年,我还是个初中二年级的学生,人们给我们这批人送了一个专用名词“老三届”——指的就是那个时代从初一到初三或者是高一到高三离开学校,回归家庭的青少年。一年年的等待,复课的希望像是遥遥无期,有些有能量的家长,开始动脑筋、想办法、找关系,他们要为孩子找一条出路,因为我们真的一天天的长大了,不再是家里的孩子,我的同学中,有的参军入伍,当了令人羡慕的“最可爱的人”,有的同学进工厂做学徒,工资虽然不高,在那个“工人阶级领导一切”的年代是相当不错的。而更多的同学们,则要“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他们有一个统一的名字——知识青年。“到农村去、到边疆去、到祖国最需要的地方去”全国的知青浩浩荡荡开赴到祖国的农村、山区、边疆和草原。我和二十几个同学被安排到省城太原西边的古交区的一个村子里,开始了我们的知青生活。
这一路刚到农村时,我们是一群热血青年,我们年轻力壮、精力充沛、和现在的少男少女一样,无忧无虑、天真烂漫。因久违的集体生活,这一次集结在一起,很是愉快。上工下工的路上,歌声笑声常伴着我们,使得那个沉寂的村庄都有了生气。这个村子依山傍水,汾河哗啦啦的从村子的北边流过,村子南边是绵延的高山,层层叠叠的,颇为壮观。我至今还记得在那个山岭上,并肩屹立着两棵松树,他们相依相伴、姿态优美,在那个“多见石头少见树”的地方,格外引人注目。有一次我还和同伴们玩笑地的说“死后,就葬在这两棵树下,在碑上刻上“是热血儿女志在四方,做千秋雄鬼誓不还家””。不知道为什么,知青是没有男女之分的,我们和男社员们一起劳动,村里的妇女们通常只是拿个小锄头,锄锄禾苗,或者是手拎一小竹筐,拾拾谷穗。我们则在寒冷的冬季深翻土地,在炎热的夏日里扛石头修坝堰、在金秋时节拿着镰刀收割高粱、也曾在春江水暖的季节挽起裤腿到实验田里插秧。每天收工后,吃过晚饭,我们都要和男社员们一起在一个小的教室里开会,学习“老三篇”,学唱样板戏,《我们是工农子弟兵》就是我的保留节目。当时声情并茂的演唱很受乡亲们的喜欢。每每开会时,还有个奇怪的现象,那就是这帮男社员们,一个个都手里拿着自己手工搓成的羊毛线织袜子,这是男人干的活么?据说,那里的女人是不会织的。一天,一个女生为她的房东织了一件毛背心,震惊了整个村庄,家家户户的房东开始拿着毛线找我们织毛背心,织好了,房东会“犒赏”一顿香喷喷的“炸油糕”。
那时,我们从来没有想过明天会是什么样子,现在人们相信明天会更好,而且知道明天会更老,但是,青春年少的我们,只知道这里是一个广阔的天地,在这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然而,渐渐地,这种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日子长了,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厌倦,开始向队里请假回城,而且假期也越来越长,到最后,就剩下我们几个同学在坚持劳动,“知青点”逐渐变得冷清,没有了往日的生气。
一次收工回来的路上,看着落日的余晖,看着那一片稍显即逝的晚霞,心中怅然若失:我们和农民伯伯干的一样的活,只用四肢,不用头脑,为什么叫“知识青年”?何为“知识”?突然我心头有了一个强烈的愿望——读书。那个时代,我们除了课本几乎没有什么课外书,现在想来,可能是家长不富裕,我们既没有压岁钱也没有零花钱,我能看到的只是抽屉里几个零散的钢镚,整个中学时代我也只是问家人要了两块钱,买了一个口琴,那也是当时最流行的乐器,也称得上是一款奢侈品了。想读书,只能靠借书。
我知道村里有个有书的人,他是个下放劳动的干部,去那里借一本书还是很方便的。我记得借的第一本书是《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书中那个少年的保尔、那个纯洁的冬妮娅一下子吸引了我,直到今天,他们的形象还深深的刻在我的脑海里。一个午后,我拿着书到河边的坝堰上读,那是一节破旧的坝堰,上面覆盖着一层绿色的青苔,是个安静凉快的地方,我静静的坐着、读着,不知何时也不知道何事,我下意识的环视了一下四周,突然发现在不远处坝堰的另一端,有一条又粗又长,带着绿色花纹的蛇,正缓缓的蠕动身体,朝着我的方向爬来,我顿时一身冷汗,屏住呼吸,小心翼翼的爬下坝堰,飞也似得跑回了家,两条腿不停的打颤。这一次“读书历险记”到现在还心有余悸。在那之后,我又陆陆续续的读了一些书,学到了知识、开阔了视野、得到了快乐,我第一次有了我要上学、我要上大学的愿望。只有初中二年级的文化水平,这个愿望是不是天方夜谭.. ...
一天,省城来的两个大学生到村子里做调查,调查什么,我已不记得,但是我却清晰的记得,他们跟我们知青一起吃饭、一起聊天,让我觉得,他们好有文化。我问那个相对善谈的哥哥:“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他说:“太原工学院”他还指了指另一个同伴介绍说:“他是财经学院的。”我用崇拜的目光看着他们,急切的问道:“告诉我,我怎么能上大学?”他坚定的说:“别放弃学习,总有一天你会上大学的。”随手还拿出了一张纸,写下了些什么?接过纸才看到,那是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黄縢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他娓娓的跟我讲了陆游和唐婉的凄美的爱情故事,是那样的震撼人心、那样催人泪下,我一下子就被吸引住了,诗词的魅力、诗人的情怀深深的感染了我,我如痴如醉的爱上了诗词。之后我也读了许多唐诗、宋词,也背会了毛主席的所有诗词。后来的日子,也尝试着自己的创作,有段时间也向报社投稿过我的一些诗歌。那时文章一经采纳,并不会有什么稿费,而是会寄来一包包的书籍,作为鼓励也是奖励。
一天,大队书记告诉我,区委通讯办公室要我去参加通讯员培训班,听到这个消息,我简直喜出望外、心花怒放,赶紧带着介绍信、拿了几件换洗的衣服,跑到公路上,拦下了一辆运煤的大卡车,爬到了后面的马槽里,待我兴高采烈的赶到区委办公室,推门而入的时候,所有人看着我都哑然失笑,原来,我竟然像个用煤炭涂出来的包青天,脸上身上都黑乎乎的...
接下来的一段时间,是我最开心的,在办公室里,三男一女皆是正牌的大学生,各个长得文质彬彬,还都带着眼镜。我暗暗的想,我也要戴上眼镜,也要做一个大学生。可令我奇怪的是,后来很多年后,我上了两次大学,教了那么多年书,至今也没能戴上眼镜。
办公室里的三个男生对我如父如兄,手把手的教我如何写通讯稿,而那个女同志,则一副严厉模样,经常要我反复的修改同一篇稿子,一次,我说:“我猛害怕你给我改稿子了。”她扶了扶眼镜,淡定的说,“等你学会了写作你就会猛感谢我的。”后来,她被调到太原日报社做编辑,许多年下来,我们就亦师亦友的交往着,她对我的指导也一直使我受益匪浅。
某年某月的某一天,知青的生活结束了,全国各地的知青迎来了返城潮。第一批回城的知青是安排到商业部门,也就是在商店或供销社当售货员,因为我实在没有数学细胞,对数字也实在不敏感,所以我没有去。宣教科的一个大学生悄悄地告诉我,“大中专学校马上要招生了,你可以借此实现你的大学梦了。”听到消息后,我激动万分,难道梦想可以成真吗?那时知青上学,靠公社的推荐,我自认我在队里的表现是比较突出的,事实上三个公社书记,也都到区里的招生办公室为我做了推荐,他们的确是我的恩人,因为我与他们非亲非故,促使他们这样做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内心的无私、正直、正派。
大中专学校录取的红榜,赫然贴在了区委办公大楼对面的墙上,十五名被录取的学员,只有我一个知青,被分配到山西大学体育系。看着红底黑字的红榜,看到自己榜上有名,我不禁热泪盈眶,从此,我就要走进向往的大学校门,遨游在知识的海洋,完成了一个从初中生到大学生完美的三级跳?真的是不可思议。
宣教科的那个大学生,看到我傻傻的样子,拉着我回到他的办公室,满脸惆怅的说,“不要太高兴了,我的心里很不踏实。”我却一脸轻松的说:“都已经张榜了,还能有变啊。”他说:“一切皆有可能。”我顿时疑惑了。后来,推荐名单报到了太原市教育局,教育局的局长是我的中学老校长,他通知我来市里一趟,不明所以的我急急忙忙的赶到他的办公室,原来,他是通知我,我去不了招生办公室推荐的大学。因为体育系和音乐系是唯一的两个需要单独招生的专业,所以推荐只是一个形式,没有半点意义,这只是一个骗局。区委招生办的主任,为了个人的利益,以权谋私,把知青的大学指标给了他的亲戚,每年如此,那几年,已经如此这般的安排了他六个亲戚上了大学... ...听到这些,我惊得半天说不上一句话来,这才明白,宣教科的那个大学生是知道内情,却无能为力了。校长对我说,“如果要上中专的话,我可以给你安排,我不能委屈我们的学生,因为你的推荐表上,各级对你的评价都很高,师范学校是教育局的直属学校,因为教师队伍断层,我们要培养一批中学教师,你愿意么?”我坚定的点点头,说道:“我愿意。”于是,我就这样拿上了我的第一张中专学校的录取通知书。我终于又踏上了上学的路。(未完继续)
这一路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