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被暴揍一顿后，拖着浑身酸疼，并且软绵绵的身子回家。大门口，我爸爸咳簌连天，正跟邻居打牌，笑得没心没肺。坑坑洼洼的青石板上，摊着花花绿绿的扑克牌，爸爸专心咳簌，抽空用力甩一张纸牌，中气十足地吆喝：“红桃五！打死你！”然后畅快地哈哈大笑，仿佛那张被甩出来的纸牌是他的杀父仇人似的。
我尽管知道他永远都不会向着我，但从心底来说还是渴望，哪怕他对我有一丝丝亲情。可他眼睛盯着纸牌，根本连一眼都不瞧我。我赌气叫他一声：“爸爸——”
他不耐烦，还是连一眼都不肯赏给我。我的心脏几乎被钝刀子一下下凌迟成碎片。我想控制着不哭，可还是做不到。我还小啊，我虚岁才十四岁，走到街上被打了，我渴望家里有个泼妇妈妈，或者彪悍爸爸为我出头——如果真有，他们谁也不敢随便打我呀！明明知道我是痴心妄想，但我还是渴望他至少安慰我两句。这个要求过份吗？
没想到他冷漠地说：“怎么？打人家的奶子有功？你回来邀功请赏的？”
啊？！他竟然知道我惹了祸，打了王桂花的奶。那么接下来王胜利暴揍我，他也是知道的啦？我想象着，也许我被暴揍时，他远远看着，嘴角扬起冷漠的笑意;也许还恶意地想着：打死你个小瘪三，净给老子添麻烦！这个想法几乎把我击晕了。我可是他的亲闺女，难道在我未成年之前，妈妈不在时，爸爸就不是我的监护人吗？他就忍心看我挨打，而袖手旁观？
我想跟爸爸讲理，但不争气的眼泪却肆虐，如山洪暴发。最后嗓子眼几乎被堵塞住了，我悲哀地说：“爸爸，他打我。可是，你，你……你难道不是我的亲爸吗？”
“咳咳，小龟孙，敢教育我啦？你长胆子啦？打你？哈哈，为什么不打死你呢？省得回来浪费我家的粮食！还说什么不是亲爹？你妈都死了，还要亲爹干嘛？”
“爸爸……”我期期艾艾。
“哈哈，别叫我！我心烦！”他把手里的纸牌狠狠丢到青石板上，恶狠狠地说道，“耽误我玩牌，你知道不？想死啊，你？”他对外人懦弱得像只小仓鼠，但对家里人却凶巴巴的，像一个男子汉大丈夫。
和他打牌的邻居低声提醒道：“他大叔，要不你回家吧。你看孩子也被人打了……”
“打死才好呢，净给老子添麻烦！”他大声嚷嚷着，瞪着眼怒吼着，“打都打了，还能让老子怎么办？”
我无语凝噎。我的心啊，哇凉哇凉的。就这样的爸爸，他生而为人，真给男人丢脸啊。打了白打？虽然我知道打了白打，可是在家人那里得不到理解和体谅，连一丝丝温情都没有，别说保护我了！哈哈，我彻底伤心了。我想立刻跑走，找妈妈去。但我对他还尚存一点点留恋。我只觉得悲哀，像山洪暴发般排山倒海地压来，我头晕脑胀，几乎立脚不稳。我跌跌撞撞跑回家，推开门，一头扑到床上。我的眼泪哗哗流。我悲哀地在心里大喊：“妈妈，妈妈，我要跟你走！你带我走吧，要不我就死这里啦！”
晚上睡不着，我脱光衣服，拿镜子照身上的伤。我才刚刚发育，瘦得跟竹竿似的，浑身没有二两肉。我的胳膊上，腿肚子上，后背上，甚至屁股蛋上，都是青青紫紫的伤痕。该死的王胜利，净打别人看不见的地方。每一处伤摸上去都钻心的疼，晚上睡觉不能躺着睡，只好趴着睡了一夜。太痛苦了！
第二天天还不亮，我抹黑爬起来。我想坐车跑回城里找妈妈，可是摸摸兜里，却没有一分钱。我知道跟爸爸要钱是不可能的——就连我这个想法都不能让他知道，更不要说找妈妈了，他要是知道了，说不定真的死路一条。他那么钻牛角尖的人，社会最底层的人，一无所有的人，戾气严重的人，他怕什么？没啥跟人拼的，他就跟人拼命。
我想，我要瞅准机会逃跑的话，首先要偷钱。但是家里的钱放哪里我不知道，也许根本没钱，也许就那少量的几个豆，都揣他兜里也未可知。所以偷钱不可能了，我只能偷偷攒钱。只要有十块钱，我就能逃脱苦海，回头是岸了。
从那以后，我开始处心积虑攒钱，但必须做到悄无声息，不让任何人看出苗头来。我四面楚歌，没有可以相信的人，学校里我只有一个好朋友小梅。她虽然有点缺心眼，但却诚实可爱，天性纯良，是我能相信的唯一的朋友。我的计划只跟她讲过。可是小胆的她，却劝我不要偷偷逃跑。她说，怕我跑了，如果被抓回家，打得更厉害。我想想也是。我想如果我逃跑成功了，就让妈妈换个房子住。我们远走高飞，离开这个渣渣爸爸。
过了几天，学校收下学期书费，六十七元，我心里萌生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我可以虚报！
回到家后，我对爸爸说：“今天老师让交书费。”然后我心虚地说：“共七十块。”
爸爸瞪着眼骂骂咧咧：“你们学校净坑人。几本烂书还要七十块？咱不订了吧？你二叔家小哥哥去年的书，你去借来，省七十块吧！”
我哭了，期期艾艾道：“爸爸，也许书里的内容变化了呢？我想要新书。”
“新书？新书不要钱？”他不耐烦地嘟囔着，“你去问问你二叔去，要是借就不订书了。”
没办法，我极不情愿地去二叔家。他家人正在吃午饭，我一说出来，二叔二婶子都笑了：“哈哈，你爸爸打得一手好算盘，连书钱都要省？那怎么不把吃的饭也省了？那样扎上脖子，啥事都没了，一分钱都不用花了。”他们全家人都不说借还是不借，只是闷头吃饭。直接无视我的存在。
我心里说：不吃饭，那不是死了吗？但他们背后说的话却让我无比畅快。我飞快跑回家说：“爸爸，二叔家哥哥的书不借。”
“为什么？”他怒冲冲瞪着眼，“都是旧书，干嘛不借？”
我怎么知道人家为什么不借？我又不是他们肚子里的蛔虫。
但他蓦然抬头看着我说：“上学要花钱。上完初中上高中，学习好了还上大学，那还有完吗？咱不上了，七十块也就省了！”
“爸爸！”我懊恼地大叫道，“没有一个人像你一样当父亲的。书钱不交，下学期我怎么看书？”
“看书嘛很简单。大不了和同桌看一本喽……”
“我想看自己的书！”
“可是书太贵了！咱家没有闲钱供女孩子上学！”
“哈哈，你还不是多亏女孩子？要不是姑姑给你转一个媳妇，你还不是光棍一根？现在说女孩子没用了！上学没用，你告诉我干啥有用？”
“你还大胆了还？敢跟我犟嘴了还！”他咳簌着，站起来，一根手指指着我说：“你妈妈贱，看样子你也是一个贱人胚子！”
“哈哈，哈哈，呜呜……”我哭起来，直哭得黑天昏地。他骂道：“你爹死了，还是你娘死了？要哭别在屋里哭，滚到大门外哭去。我眼不见心不烦！”
我大怒，摔上门板，直奔大街。这是午饭时间，家家户户飘出饭菜的香味。可我饿着肚子，家里冷锅凉灶，哪有一点点家庭的温暖？我的眼泪哗哗流，伤心欲绝。妈妈，没有钱，我怎么去找你啊？
我哭得悲悲戚戚，伤心欲绝。
“哎呀，李敏，你干嘛哭啦？吃饭没有？我们一起上学去吧？”
没想到我哭的时候被小梅撞见了。她手里拿着一个鼓鼓的煎饼，边吃边问我。我闻见臭盐豆子炒鸡蛋的香味，不由吞咽了几口唾沫。自从从城里回到乡下后，我几乎没有板板正正吃过一顿好饭。爸爸不想让我上学，所以做饭不用心，想做就糊弄着做一点简单的饭食吃，不想做，或者他不饿时也不做饭。我放学后再做饭，马马虎虎吃几口，上学还每次都迟到。今天干脆吃不上饭了，还不给上学了。
我哀哀怜怜对小梅诉说了今天的事，她吃惊地说：“哎呀，还是你太大胆，多报了三块钱。如果你实话实说，你说是六十七块钱的话，他肯定就同意给了。你太不诚实了。”
对于她的智商我真是无语。
我的肚子适时地“咕咕”叫起来。小梅问：“你饿了吗？要不去我家吃点饭吧？”
哎呀，我觉得她的智商终于迈入正常轨道了，但我必须要装模作样推辞几下，显示出我的矜持来呀？我半推半就地说：“怕来不及了吧？不过我还记得婶子炒的菜辣辣的，香香的，特别好吃！”
本来半真半假地奉承几句，没想到我自己已经认真了，“咕咚”咽了一口口水。小梅哈哈大笑，“看样子你真饿啊？不过没有关系，到我家吃就行。谁让咱俩是好朋友呢？正好我小姨今天来了，剩了一桌子好菜……”
“那还等什么？”我心里焦急地想着，“再不赶紧让我去吃饭，我们上学就迟到啦！”
但我嘴里不好催促，毕竟是求人家的事。我只盼着小梅的智商和情商都上升一个格。她果然没有让我失望，大大方方地邀请我：“走吧，那一大桌子剩菜，不吃可惜了。妈妈今天炒了辣子鸡，白莲藕，红烧肉，炸干鱼……”
哎呀，我的祖宗，快带我去吃美食呗，还啰嗦什么呀？我拉起她的手，我们一起直奔她家。
小梅妈妈和她小姨坐在院子里喝茶，屋里传出饭菜的香味儿。小梅说：“妈妈，李敏没吃饭……”
“去吃，去吃！”她妈妈乐哈哈地挥手赶我们走，“别耽误我们姐妹俩谈心。”
我们高兴地大叫一声，饿虎扑食一样扑到餐桌上。桌子上的剩菜大鱼二肉，对于饥饿的我来说，都是人间美味。
吃得饱饱的，我心情舒爽了很多。我们手拉手去上学。在路上，小梅笑得没心没肺，但我却心事重重。通过今天要书费的事，我知道爸爸的底线在哪里。他是真的不希望我上学，他就想省这点钱。
我回城的十块钱车费啊，要从哪里来呢？妈妈，我和你之间就隔着十块钱的距离啊，却如同银河两边的牛郎和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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