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明症漫记》中,作为小说里盲人世界唯一没有失明的人,医生的妻子(其后简称妻子或她),成为众多人物中最闪耀的‘星星’,带领亲人朋友熬过了最为艰难的时刻,使他们免于失去生命、失去人性,是整个故事中作者的代言人:
她的经历,没有和其他人一样失明,是幸运的,又非常不幸;
她的性格,面对近乎崩溃的世界,异常坚强,却免不了脆弱;
她的能力,作为唯一还能看见的人,希望一直保持视力,也抱怨过‘不如自己也失明’;
她的思想,作为丈夫的亲人、团队的向导,展出最大的普爱,也有出于本能的自私;
她的地位,拥有全世界唯一的视力,是‘女王’,却也是‘奴隶’。

对于妻子这个人物的刻画,‘我与盲人世界间的冲突’贯穿始终。表面上看去,是突然发生的灾难造成如此的矛盾,改变了一个善良、平凡的普通人。在我看来,妻子从始至终并没有‘失去自我’,她依旧善良、平凡,而灾难中的一切都只存在于灾难之中,戛然而止的结局将‘创伤后遗症’隐去,引起读者对于生命的进一步思考了。纵观这些‘冲突’与‘人物的矛盾’,萨拉马戈的情感融入人物,处处体现对妻子保持着‘人性’的希望,他的作品像寓言,而妻子理应成为那个‘现实中不可能的存在’,使得‘我与盲人世界的冲突’更加凸出。
“寓言从来都无力于指导行动,只能作为一个提醒。它是不可能之事,仅在理论上成立。这大概也是萨拉马戈冷峻、悲观和绝望的重要原因。”---《所有的名字》序 徐则臣
那么,萨拉马戈执拗与创造一个‘不可能存在的人’用意何在,这个‘人’她是怎么样的。在我的理解中,妻子,更像是萨拉马戈从正常社会拽进‘盲人世界’的正常人,善良、平凡,仅因为是在这个盲人世界新规则,她变成了‘本不该存在的人’。
软弱——本性的自私,人性的无私
先来看看萨拉马戈笔下的本性与人性,妻子在物资极度缺乏、环境恶劣的隔离区,尽力照顾周围的人,随着被赶进隔离区的人越来越多,生存规则被打破,她出于善良和正义,甚至想要肩负起隔离区内维护秩序的责任,几乎要把自己没有失明的真相公之于众。而一旦走出那一步,她极有可能成为所有人的奴隶。出于理智和对未来的恐惧,同样也因为人性的软弱,妻子最终没有说出自己的秘密,依旧只是尽力照顾周围的盲人。
她带领七人小团队突破隔离区,进入城市这个大环境,迫于生活压力,妻子独自肩负起寻找食物的责任。饥饿、疲惫和迷茫中,在发现一个完好的超市储物仓库后,为了自己人的生存,她选择‘独自占有’这个秘密,躲开周围觅食的盲人并极力隐藏线索。当她和丈夫再次为了食物回到超市,目睹仓库变成一个恐怖的‘地狱’,而陷入深深的自责,同时对之前的‘自私’产生了动摇。医生劝导妻子的说辞也揭示了一个必然的结果,“从根本上看,我们所有人差不多都是杀人凶手”,“到一切都用玩的时候,我们就不得不到田野里去寻找食物,从书上摘各种果实,杀死所有能抓到的动物”,动物的本性在生存面前必将战胜人性,无所不用其极。生存,是本性所然,也是人性最脆弱的地方。
故事在进一步恶化前,上帝网开一面,让盲人一一复明。但经历了这场灾难后,在本性和人性的冲突上,人类究竟是‘能看得见的盲人’还是‘能看见又看不见的盲人’?
反抗——人的尊严,生的机会
对于隔离区的生活,萨拉马戈将部分现实社会的规则融入笔下的盲人世界:强权产生了暴力,在弱肉强食的丛林法则下,盲人为了生存一开始可以放弃身外之物,逐渐出卖肉体和其他人的生命,有的人甚至出卖自己的灵魂。妻子同样也不例外,最初放弃唯一‘能证明世界存在过’的手表以及其他财物换取食物;继而在贪得无厌的暴徒提出生理强暴的要求,与其他女性认清现实后,自愿放弃尊严换取同屋人的生存机会,受尽屈辱,她与‘陌生世界’的冲突中一次次让步;同屋女伴受虐致死,让她明白让步的结果必然是同样的下场,坚定的做出反抗或许有一线生机。
实力差距导致了必然的失败,在近乎绝望的结局来临前,一个女人带来一场大火与暴徒同归于尽,机缘巧合下隔离区出现了缺口,妻子得以带着其他六个人逃出升天。在现实世界中,面对强权,我们是否有勇气反抗,是否有人愿意牺牲自我,是否有机会逃出生天?寓言便是寓言,可以将生活变成寓言,而寓言大概很难在生活中重现。
希望——混乱的世界,渺茫的秩序
失明后的世界,人们为了生存空间而斗争。起初尚能维系和平共处的关系,但随着食物短缺、卫生环境、生存空间的限制,矛盾被激化,甚至出现了暴力压迫的状况,这样的混乱无法预测,无法推演。妻子作为‘文明世界’残存的最后一人,自然而然肩负起理清秩序的责任。但这条路却最终被证实行不通——拥有视力是她的优势,同样也是致命的弱点。她独一无二的视力必将升华为独一无二的权利和义务,一种统治所有盲人的权利也是服务所有盲人的义务,且不说是否能被所有盲人认同权利,仅仅履行义务便能使妻子筋疲力竭,终有一天妻子将失去自我被所有盲人占有。想象这世界仅存在一只凤凰,拒绝躲藏,而是与人为伍,最后的结果可能就是被人锁在牢笼,世界巡展。妻子在暴露自己秘密的最后一刻,清醒地意识到仅靠自己的力量,恢复秩序是渺茫的。
那么,隔离区的暴力团伙以及城市广场上零零散散的信仰聚会,能否成就新的秩序?暴力团伙的失败是人们无力反抗压迫和统治的结果,而信仰聚会的失败展现了人类趋利的本性——即使前一秒还能一同祈祷,后一秒就因为食物互相踩踏。对于盲人世界的秩序路在何方,作者并没有肯定的答案,仅仅给了这两个错误的案例。而妻子所在的七人小团体以及散落在城市中以觅食为目的的聚合,似乎相对稳定有序,而这一切都是建立在信任和互助的前提下,食物成为小说中的唯一粘合剂。
灵与肉——短缺的食物,香皂的泡沫
“从阳台地板上落下一帘白毛似的泡沫,但愿我和泡沫一起落下去,无尽地下落,干净,纯洁,一丝不挂。”
宿舍隐藏的老太太以饲养动物为食,街上无目的搜寻的盲人们,依靠食物维持着生命,小说中的妻子在果腹后,偶遇一场暴雨,出现与往常的躲避不同的行为。现代社会生活设备使人习惯于自来水,一旦无法运作,盲人们回到了原始的生活状态,暴雨不再可怕,它带来了可饮用的水,同样这是可以洗刷污垢的水。雨水冲刷了身体的污垢,香皂使灵魂得以升华,在妻子的人物性格里中,善良、平凡依旧不可磨灭,即使为了生存可以忍受恶劣的环境,一旦看见文明的幻境,她会毫不犹豫地投身其中。
善恶——即便出于善,结果也可能是恶
在超市仓库事件中,出于自私隐匿踪迹,妻子私吞了宝藏。再次回到超市仓库前,妻子的脑海中最坏的后果可能是仓库被洗劫一空,不得不去寻找另一个仓库,结果,仓库内的景象让人唏嘘。不与盲人分享是妻子对盲人的恶,却是对自己团队的善;关闭仓库门隐匿踪迹避免盲人争抢食物出现伤亡是善,而没有无私帮助盲人分配食物是便恶。世界并不是二元存在,非善即恶,单纯的将人归于善人或者恶人,人性难以剥离,就像善与恶骨肉相连。
作为一个盲人世界中的正常人,妻子经历了各种苦难,善良并未完全丧失。佯装失明与丈夫一起被投入隔离区,始终不弃,帮助所有能帮助的人,为其他伙伴寻找回家的路,成为一座灯塔,始终没有用唯一的视力主动作恶。在这样的一个盲人世界中,对自己的善,往往无意中便成了对其他人的恶。互害的社会中,没有人是无辜的。
在作者笔下奇幻的世界中,这唯一的视力本不该存在。让我们想象一下,这种能力若是转嫁到小说中其他人物的身上,那将是一种什么样的结局?暴力团伙头目若是未失明,能否统治隔离区;墨镜女孩若是未失明,是否还会与其他人结为团队;斜眼小男孩未失明,能否找到妈妈;眼科医生若是没有失明,是否能使妻子免于隔离区地狱般的经历。唯一的视力是盲人世界‘不可能存在的能力’,拥有这个能力便能成为‘不该存在的人’?视力作为表面上唯一的标准,而人物却拥有各自的人性,不同的人性拥有了视力之后产生了不同的结局。妻子与其说是盲人世界中‘本不该存在的人’,不如说她具有‘本该消失的人性’,善良与平凡,成为‘不可能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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