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铺的女孩

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相识

多年以后，我仍清楚记得，青涩高中，那个短发飞扬的女孩，她叫童欣，住我上铺。

开学那天，父亲扛着棉被和我坐了一上午的班车后赶到了学校，夏末的余温渐渐消散，秋风带着丝丝凉爽和清新拂过校园的每个角落。女生宿舍是一栋砖木结构的旧式楼房，只有两层楼，一楼是水泥地面，二楼是木地板。楼道里人来人往，都是学生和学生家长，我和父亲沿着楼梯上二楼，地板发出吱嘎吱嘎的响声，来到楼道左边的203室门口，我指着门牌号示意父亲到了，父亲从庞大的棉被包下抬起头，右手抹了一把汗水，笑着点点头。

父亲侧身进去，我跟着进去，房间里一片凌乱。有三张木质结构的上下床，进门的左边放着一张黑色的带抽屉的桌子，上面放了几个不同颜色的杯子和脸盆。几位早到的学生家长正钩着头整理东西，见我和父亲进去，抬起头笑着打招呼，一位同学的母亲说道：“又来一个”。我找寻着自己的床位，在靠窗的左边床下铺墙上看到了自己的名字，帮着父亲把背包放上去，父亲坐在床沿歇一会便开始帮我铺床整理东西。我朝上铺看去，床上没人，被褥已铺好，蓝白相间的格子床单，蓝色的绸缎被子折叠成方块，枕套也是蓝色的。床的护栏上“童欣”两个字映入眼帘，哦，原来她叫童欣。

父亲帮我购置好东西，叮嘱一番后准备离开，我送他出校门口，他不断转身挥手让我回去。那一刻我想起了朱自清写的《背影》这篇文章，百感交集，心里像塞满了东西，眼泪在眼眶里打转转。看着父亲消失在人群中，我才转身慢悠悠地走回宿舍，此时已是傍晚时分，夕阳的余晖照亮了半边楼房，不远处的球场坝里传来拍打篮球的声音和围观人员的鼓掌吆喝声。

回到寝室坐在床上，心里空落落的，这是我第一次远距离离开家，身边没有一个认识的人。看着陌生的环境，越发感觉自己置身于一片荒野中，什么也够不着，什么也抓不住，鼻子一酸，眼泪一颗一颗往下掉，不知不觉抽泣起来，发出委屈压抑的哭声。忽然从上铺掉下一只脚，随即跳下来一个人站在我面前，她双手抱在胸前，歪着脑袋盯着我，仿佛在看一个笑话，满脸不屑，嘴上说道：“多大了？没出息！”我止住哭，揉揉眼睛认真打量她，直直的身板，健康的皮肤，头发剪得比男孩子还短，清秀立体的五官，轮廓分明的脸庞，眉眼间透着一股英气，眼里是探究的神情。上身套着一件灰色毛衣，下面是一条宽松牛仔裤，活脱脱一个“假小子”模样。

我抬头不服气地说：“要你管，关你什么事？”

“哟呵，你几岁了？还哭鼻子。”她凑近了些。

随后她起身站在寝室中间，对着其他床铺的人边拍手边叫喊：“来来来，大家认识一下，给这个小可怜暖暖身、压压惊。我叫童欣，童年的童，欣喜的欣。”其他床上的人马上开始附和。

“我叫冯翠喜。”

“我叫邹文慧。”

“我叫杨帆。”

“我叫何艳丽。”

“该你了，该你了。”几个人嚷嚷着已凑到我的床边，大眼瞪小眼盯着我看，我哪还有一丝落寞？“噗呲”一声笑了起来，红着眼睛说道：“我叫林晓晓，今年十五岁。”

“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似一朵轻云刚出岫……”童欣学着电视剧里贾宝玉的腔调比画起来。

哈哈哈……

203室瞬间热闹起来，笑声飘出窗外。

2、相知

我在班上是年纪最小的一个。我和童欣成上下铺后，她很照顾我，我们俩一起去教室，一起去食堂，打饭的时候她和那些男生一块儿挤，一点不在意他们。我习惯了她的照顾也对她有了依赖，去哪里都叫她一起，当然她去哪里我也陪着。

开学一个月后，班主任老师宣布了一则消息，高一、高二年级组要在班级之间开展篮球比赛。各班组一个男队和女队，比赛在每天下午放学后进行，分初赛和决赛，决赛的前三名学校授予班级荣誉奖牌，发放班级活动经费。老师还说，高一、高二年级学习任务稍轻松一点，可以组织少量活动，到了高三，连周末时间加在一起，复习时间也不够。

当天晚上寝室里议论纷纷，谈论篮球比赛女队的事。

“童欣，你参加吗？看你那身板就是打球的好苗子。”我对面床的杨帆用胳膊支起身子问。

“看大爷心情，心情好就去报个名。”童欣在上铺跷着腿边抖边说。

“我要去参加，等着我去给你们拿奖牌。”冯翠喜站在门的方向做了一个投篮的动作。

“哇，动作标准，翠喜你以前打过篮球？”何艳丽竖起了大拇指。

“要不，我们全部报名，203室把女队包了？”邹文慧在旁边趁热打铁，戏谑地说。

我正要说话，童欣发话了：“你们就放过晓晓吧，你看她那窄肩细腰，斯斯文文、娇娇柔柔的样子，去走个时装步还差不多。”

“童欣，你又拿我开玩笑，讨厌。”我边说边爬到上铺用手去挠童欣的腋下，我知道她最怕这个。我们俩扭在一起相互制衡，她笑得差点岔气，举手求饶。其他人被我俩闹腾的气氛感染，捂着嘴笑得前仰后合。

高一年级一共七个班。我们高一（2）班男女生各占一半，女生会打篮球的不多，经老师多次动员才组队成功，我们203室童欣、冯翠喜两人参加。

比赛那几天，只要有童欣、冯翠喜的球赛，我们203室的其他女生全部出动，去当啦啦队。

开赛那天，我被童欣的球技惊艳到了。她负责中锋，边运球边指挥其他人，那飞扬的短发跟随她穿梭的速度一起跳跃，一张清秀的小脸在红色球衣的映衬下红扑扑的，汗水顺着她的脸颊滑落。一眨眼功夫，她已从中场窜到篮板底下，接过队友传来的球身子一跃，球进了，周围响起了热烈的喝彩声，我和203室的女生一起高喊着：“童欣翠喜加油，二班必胜！”其他班的女生，球在哪一窝蜂跟在哪，围着抢球，而童欣指挥得当，传球也快，不等别人反应过来，球已上篮了。班上的男生在旁边敲着吃晚饭用的碗，叮叮当当的响声再次引来一阵爆笑。

比赛结束，高一（2）班暂时领先。我给童欣递水擦汗，她双手叉腰甩头，额前的短发已被汗水浸湿，脸上英气逼人。事后我问她是不是练过？她告诉我说，她妈妈是小学的老师，她从小就住学校，每天追着篮球跑，初中的时候经常和男孩子一起打篮球，球技和他们不相上下。我打心底里佩服她，难怪她的背那么笔直，皮肤那么健美。

我们班男女队都进入了决赛，通过决赛，女队获得高一年级组第一名，男队获得高一年级组第三名，班主任老师笑得嘴都合不拢，把两块奖牌钉在了黑板的上方。童欣在班上威名大震，成了班主任的得意门生，不但成绩好，球也打得好。

在学习加考试繁重压抑的高中生活中，童欣自带光芒，有她在的地方就有笑声，她总是能带给人轻松和快乐。我成了她的小跟班，每天在她周围像一只快乐的小鸟。

3、分享

高二分班，我和童欣都选了文科，她依然住我上铺，203室搬出去三人，新进来三人。

在紧张的学习之余，我们不忘犒劳自己。有时候去学校旁边的小餐馆里改善生活，买零食买冷饮，有时候周末上街逛商店看服装，试试这件穿穿那件，在镜子面前秀身材沾沾自喜，试得多买得少。我俩离开时总会听到店员嘴里小声嘀咕着什么，我俩吐了吐舌头，不用猜都知道店员在说什么。童欣把手搭在我肩上，俩人笑嘻嘻地回学校去。

我喜欢听歌，她喜欢打球，我们的共同点都爱看小说，特别是爱情小说。班上只要谁带有小说，我俩定会死缠烂打借到手。有时候还书时间紧，我俩就晚上挤在被窝里一起看，常常为进度不一样而相互嚷嚷嫌弃，多数时候是她让我，爬到上铺睡觉去了。我在熄灯后打着手电筒继续看，第二天早上起床就将书拿给她。

有一天下晚自习后，在教学楼的拐角处，我被一个男生叫到旁边，光线昏暗，他塞给我一样东西后迅速跑开了，我来不及看清他的长相，只模糊看到一个高高瘦瘦的背影，这一晚童欣没来教室。回寝室后坐在床上打开一看是一封信，看了几行才知道是一封情书，脸瞬间一热，心里咚咚咚乱跳，我赶紧把蚊帐放下来，把信放在一边不敢再看，过一会儿忍不住又拿起来看，一共三页纸，落款“蒋文豪”……脑子里迅速开始搜索，蒋文豪是谁？我认识吗？

正胡思乱想的时候，蚊帐被一把拉开，童欣的脑袋一下子钻进来，把我吓一跳，我赶紧把书信往身后藏，童欣瞪大眼睛用手指着我：“有情况，藏什么？拿过来看看。”我心虚地支吾：“没什么呀，真的没什么。”

“敢骗我，看你这脸色就不老实。”童欣一屁股坐上床来，抢过我身后的那些纸边看边说：“呵呵，这是什么？是什么？”我下意识去抢，她把手举得高高的。看到瞒不过她，我索性放弃等她看，她边看边打趣：“啧啧，这文笔不错呀！哈哈，把费翔的歌词都写进来了。”

“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仿佛天上星星最亮的一颗，你就像那一把火……”童欣边念边笑，手舞足蹈。

“你小声点姑奶奶，嫌知道的人少吗？”我直起身抢过信折叠好放进书包里，瞪了她一眼。

“蒋文豪是谁？你认识吗？”她一脸狐疑。

“不认识，他下晚自习后塞给我的，莫名其妙。”我摇摇头。

“这好事啊，有人追我们家晓晓，看这脸蛋、这秀发、这细腰、这……”她把眼光停在我胸前一阵坏笑，我脸涨得通红，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扑上去使劲掐她。

两人闹够后平躺着说悄悄话。

“明天我去打听打听，看这个蒋文豪是哪个班的？”

“算了吧，不理就行了，管他哪个班的。”

“这不行，得去看看庐山真面目，如果是个丑八怪，得让他尝尝我这拳头。”

“你这……可别去吓唬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句，说了好多悄悄话。说了对未来的打算和向往的生活，心目中的偶像标准及喜好。

第二天童欣告诉我，写信的蒋文豪是理科三班的，我笑笑没搭话，心里暗自掂量，这也难怪，理科班的，把费翔的歌词都写进去了，绞尽脑汁了吧。

两个星期后，正当我们把情书这一事忘得差不多的时候，蒋文豪又塞给我一封，这次童欣和我一起，我把信还给了他。童欣把他叫到一旁，也不知道对他说了些什么？只看见蒋文豪对着童欣笑了，之后再没收到过他的情书。

4、离别

升入高三后，我俩再没有时间嘻嘻哈哈了，全身心投入紧张的复习和考试中。

她数学比我好，我语文比她强，我俩经常在一起谈论错题，取长补短。除了睡觉，我们几乎把所有休息的时间都用上了，晚上寝室熄灯后我们点着蜡烛继续做题，每天在题海中奋战。

临近高考只有一个月的时候，童欣的家里出事了，她的父亲因为一次事故在车祸中丧生，留下她和母亲及弟弟，美满的家庭再也听不见欢声笑语，被阴霾笼罩着。童欣像变了一个人，沉默寡言，身体也消瘦了，我默默陪在她身边，变着法子开导她，非常清楚她心里的痛。

失去至亲的伤痛是没法在短时间内愈合的，无论我怎样逗她开心，她都只是淡淡一笑，常常见她一个人坐着发呆，对学习好像也提不起兴趣。我自叹才疏学浅，该说该劝的都做了，不知道该怎样才能打开她的心结？看她忧伤沉闷的样子，心里焦急万分，高考已进入倒计时，真希望她能坚强一点，勇敢地挺过去。

最后一科考完的那天晚上，我俩去一酒吧喝酒，我什么都不敢问，只一杯一杯地喝酒，醉意渐渐袭来。

“晓晓，上天为什么要这样残忍，夺走我最爱的老爸？”她泪眼婆娑地看着我。

“童童，你要走出来，你还有爱你的妈妈和弟弟，你也是她们的依靠啊！”我握着她的手，眼泪跟着流了出来。

“可我……这心口为何这样痛？呜呜呜……”她捶打着胸口，双肩抽动。

“你还有我，还有我，童童。”我走过去抱住她，相拥而泣。

一杯接着一杯。店老板催促我们离开要打烊了，我们相互搀扶，一拐一歪往宿舍的方向走，没有月亮没有星星，只有孤零零的路灯在暗自神伤。

高考成绩出来了，我考取了省外的一所大学，童欣以6分之差落榜。我几次跑去找她都没见着人，后来听说她去了温州。

再次见到她，已是高中毕业十五年后。她一头波浪式的秀发披在肩上，一袭深绿色的金丝旗袍勾勒出她曼妙的身材，举手投足间透着优雅贵气。得知她去温州打工后进了一家服装厂，后来通过成人教育自考了本科，学服装设计，开了自己的服装公司。

时光飞逝，往事如烟。那个上铺的女孩，频频出现在我的梦境里，她身上闪烁着金色的光环，那飞扬的短发，健美的身姿，爽朗的笑声，在我眼前闪现，在我耳边回荡……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