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将在这个周末死去。”
黑夜里,有人用呼吸般的声音对熟睡中的梵恩说。
一觉醒来,梵恩便得知了自己的死期,毫无征兆地、毫无缘由地,就这样得知了这个消息。然而梵恩却对这个消息坚信不疑,就如同坚信自己迟早会死这个事实一般,又像是有工匠在他熟睡的时候用刻刀在他脑子里精雕细琢地刻下了这句话——
你将在这个周末死去。
九个字,一个句号,字迹工整,表意明确,毫不含糊。
梵恩头痛欲裂,完全没有做过梦的印象。也不记得昨晚睡觉之前见过谁,只是像往常一样下了班,在家楼下的面馆吃了一碗乌冬面,吃完站在广场上看了一会儿大妈们兴高采烈的广场舞。然后回到家回复了几封白天没来得及回复的邮件,洗了个长长的热水澡,便一头钻进了被窝,关掉了床头柜上的阅读灯,准备舒舒服服睡个好觉。
可浑身酸得像是裹在了浸过醋的棉被里,睡意却迟迟不来,眼球在眼皮底下打着转。梵恩只好再次拉亮阅读灯,拿起床头反扣着的张爱玲外集《易经》,读了刚过一半,一直在讲港战的事,拖拖拉拉的,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像是一碟没有切开的老青菜,嚼不动,咬不断,拖在喉咙里上下不得。梵恩看着看着也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可等醒来的时候就得知了自己的死期,梵恩心头笼罩着一层巨大的悲伤感,像滑落到身上的层层蚊帐一样蒙得他喘不过气来。
梵恩今年二十八岁,单身,是某房地产公司一名普通的职员。五官算不上帅气逼人但也不至于让人反感;身体健康,无任何家族遗传病史;两年前开始每周去健身房两次,身材匀称,虽说没有八块腹肌但也没有令人生厌的大肚腩;不吸烟,偶尔喝点红酒,但从来没喝醉过;有个二十七岁的少妇女性朋友虹,是个中年商业大亨的妻子,身材娇小,温文尔雅,商人离婚后跟她结婚,结婚后又常年经商不在家,外面估计又有了新欢,虹也懒得去管了,她现在只是一个人在皇宫似的郊区别墅里照顾四岁的儿子。虹每周六晚来梵恩家一次,会时不时地带点小菜和红酒,两人面对面静静地吃完饭,静静地做爱,然后在他熟睡的时候虹再静静地穿好衣服回家。没有太多关于各自私生活的交流,各取所需,心照不宣,但相处十分融洽。
今天是星期五,也就是说梵恩在这人世也就剩下不到三天的时间了。枕边的手机上显示着虹发来的一条短信:“明晚七点半,我带点菜过去和你一起吃饭。”梵恩想给她回个短信,可是连语言都无法组织了,满脑子都是摆在自己面前的这个事实。梵恩努力想回想起究竟是在什么时间点得知了这个消息,可头越想越疼,仍是毫无头绪。
梵恩赤身裸体抱着头在床边坐了一会儿,满身的冷汗,像冰啤酒杯外的水珠那样汩汩地向下淌着,他起身去冲了个澡,然后还是穿好西装、打好领带、擦亮皮鞋、拎起公文包向公司赶去。
梵恩破天荒地迟到了,当他推门而进的时候,梵恩的同事们几乎都露出了惊讶的表情,要知道梵恩在公司可是出了名“恪尽职守、一丝不苟”的好员工。正在啃着面包的同事小温笑道:“梵恩你居然也会迟到?!看来今天下班太阳都得从东边落下去了。”
梵恩只是讪讪一笑,不置一词,低着头急速走向自己的位置,公文包抱在怀里倒像是抱着一整包的钞票那样鬼祟。
梵恩坐定后便偷偷观察周围的同事,可大家都在忙着自己的事,根本就看不出任何的异常。梵恩有点恍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身在一场逼真到极致的梦里。可这里明明就是自己工作了四年多的办公室,周围的人都是与自己朝夕相处多年的同事,就连天花板上蜘蛛网的位置都准确得不差毫厘,毫无破绽可言。
别做梦了,这里便是现实。
你就是得在这个周末结束的时候死去。毫无商量的余地。
梵恩怀揣着一个惊天的秘密,如坐针毡一般,满脑子都是“你将死去”、“你要死了”、“死亡”、“我们说好喽,这个周末结束的时候你一定要死去哦”诸如此类的声音,嗡嗡的,像是闭目坐在蜂巢底下。
保守秘密是件很痛苦的事,而且还是个即使说出来也没人会相信的秘密。试想一下,如果你正在被一笔账单搞得头昏眼花、心烦意乱的时候,你身旁的同事突然拉住你的胳膊,郑重其事地跟你说:“你知道吗?我今天起床突然知道了自己的死期,我将在这个周末死去。这是真的,我也坚信不疑。”你要是不把他当做神经病那你自己就是神经病了。
好不容易熬到了午餐时间,同事们都陆续去吃午饭了,小温起身拍了拍梵恩的肩膀,梵恩吓得浑身一个激灵,打了个颤。小温笑道:“看把你吓的,只是问你去不去吃饭而已。你今天怎么跟丢了魂似的?”
梵恩只说了声“没事,只是身体有点不舒服,你先去吃吧。”
小温无奈地耸了耸肩,丢下句“你今天真是奇怪”便推开门一个人走开了。
偌大的办公室里就只剩下了梵恩一个人。初秋的中午,窗外吹来温润的暖风,不再像夏日那么尖锐的阳光洒进来,斟满了梵恩桌上喝水用的玻璃杯。满办公室的绿色植物都在兀自呼吸着,混合着电脑机箱嗡嗡的呼吸声,倒像是死神派遣来潜伏在梵恩周围伺机而动的小兵。
梵恩看着眼前的这一切,眼泪突然就这么掉了下来。这么些平日里习以为常的事物现在看起来居然也变得那么弥足珍贵了,怎么看都看不厌倦。原来云的形状是这样的,原来树的姿态是那样的,电脑原来是这么个笨头笨脑的怪物,“报表”的“报”原来是这么一笔一画写出来的……可等我死后,这一切于我来说就都失去了意义,云是什么形状什么颜色,树是高的还是矮的,电脑以后再怎么进化,“报”以后读“bào”还是读“pào”都已与我无关。
我变成了死,死变成了永恒。
梵恩还是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真的会就这样死掉,自己明明一直都健康得很,最近也没有任何大病来临前的征兆;上下班坐地铁,发生交通事故的概率几乎为零;心态良好,从未有过自杀的念头。可这个消息却又像八爪章鱼一样死死地吸在梵恩的脑子里,真理一样存在着。梵恩居然学着电影里那样掐了掐自己的手臂,指甲印清晰可见,微微的痛楚真实可信,真的不是在梦里。
“别做梦了,这里便是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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