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五岁,带着能遮掩年龄的蓝色太阳镜和极其简单的行李,在十五岁生日到来的前一天离家出走了。
我离家出走的原因,是不想看到自己被进一步的毁损。
不想面对家中整日又湿又重的沉默,不想一次次听见自己的父亲重复他其实早已一个字、一个字凿进我心中的诅咒。
我为这次离家出走已经准备很久了,我在两年前就开始健身,开始像海绵一样疯狂吸收在课堂上能够学习到的知识。
因为我明白,不久后我将成为天涯孤客,开始独对人生。
由于怕被警察认出我是个离家出走的十五岁少年,所以我带的行李必须简单,没有带足够御寒的衣物,所以,我只能往南走,去暖和的地方。
我来到了高松,住进了一家相对便宜的酒店,现在只有自己靠自己了,所以在离家前从父亲书房“借”的钱可一分都不能乱用。
我需要的,只是一个能够睡觉的、有屋顶的地方,这个要求不高。
我挺喜欢看书的,来到高松后就开始了上午去体育馆锻炼,下午去当地有名的甲村图书馆看书的规律生活。
我期间吃的饭当然很简单,毕竟从家里带出来的钱总数只减不增。
在图书馆认识了大岛,这个美丽帅气、兼具温柔学识的人。
同时用美丽帅气来形容大岛,因为大岛性别不明。
大岛真是一个坚韧的人,面对身体上的特殊之处却并没有过大的反应,不过,也可能是在我遇见他之前,他已经消化了所有的内心愤懑。
我来图书馆几次后就向他坦白了我离家出走的事情,他没有过多评价,我甚至向他说了父亲对我的诅咒,那俄狄浦斯似的诅咒,那我内心中摆脱不了的暗黑恶咒。
到图书馆看了几天书后,我规律的生活被警察打断了,高松当地的警察开始访问我的行踪,很显然,宾馆是绝对不能继续住下去了。
正当我为能否找到一个晚上睡觉的地方发愁的时候,大岛说,或许我可以留在图书馆跟着他和馆长一起管理图书馆,并且能在这件事情定下来之前带我到一个有屋顶的地方去。
大岛能理解我出走离家的行为,还在听说我身上背负的诅咒后给我安慰,现在还给我一个屋顶,我实在是太幸运遇见他了。
大岛带我去了一个山中的小木屋,之后他驾车返回市里,而我就留在这里等待能否留在图书馆工作的消息。
十五岁的我,刚开始还蛮怕黑的,不过在小屋中度过的第一夜后就明显感觉没那么害怕周围的黑暗了。
我还去了包围小屋的深林探险,林木入天,有些地方连阳光都照射不进去,我第一次感觉到植物也会给人毛骨悚然的感觉。
几天后,大岛又来到了这里,他带来了我能留在图书馆的好消息。
我和大岛返回图书馆后我便被安排在图书馆一间客居室中,那个房间是馆长以前恋人居住的地方,墙上挂了一幅画,是在海边的一位少年。
我住进房间后的夜晚总会有一位十五岁的少女夜晚在到我的房间看那副画,其实我认出了她,她就是十五岁时的馆长,虽然现在馆长已经五十岁了,我认为每晚来我房间的是馆长的活灵。
我并没有害怕馆长的活灵,相反,我似乎还不可自拔的恋上了她,十五岁时的馆长或五十岁的馆长,我心中也明显感觉到,馆长也许就是我的母亲。
关于下在我身上的诅咒,我不知道我有没有摆脱。
我来高松后不久,在一个神庙晕倒,醒来后浑身是血,但我却丝毫没有受伤,血透过衣衫接触我的皮肤,黏糊糊的,我知道,我或许在把在什么地方的什么人杀掉了。
后来在电视上看见父亲在家中被杀害的消息,我心中隐隐觉得,也许是我干的。
案件的凶手一直没有找到,甚至连凶手的一个指纹都没有。
害怕警方怀疑到我的头上,大岛和我每日持续关注警方的消息,但都只看到一些从天上掉下鱼或者蚂蟥的奇闻轶事,关于案件的进展的消息则只有一条,就是警方怀疑案发当日到警局自首的一位老人可能有作案嫌疑。
我是一个没有人爱的人,在我四岁时母亲就带着姐姐离开了我,父亲每日在我耳边重复他对我的诅咒。
像我这样的人,不明白更找不到生活的意义。
各地警方联合到高松的旅馆一家一家找我的时候,大岛带着我又去了小屋。
之后我便又到林中探险,为了不迷路我用了黄色的油漆在沿途的树上留下标记,但我走了一段路之后,我丢掉了所有的做标记的东西和保护我安全的工具。
我一出生即被诅咒,而且这诅咒来自自己的父亲,诅咒的内容还是足够毁灭人的俄狄浦斯似的诅咒,我的出走似乎也没有摆脱这诅咒,我恋上了可能是我母亲的馆长和在来高松路途中帮助过我的、可能是我姐姐的樱花,我在神庙晕倒时去做的事情,可能就是杀掉了父亲。
所有的这一切,从我出生即已设定,不管我有多不情愿,我好像还是在沿着这条路走着,我所有想要摆脱这固定命运的努力都是徒劳。
我毁不掉我命运的设定值,我就毁掉承载命运的自己,丢掉所有工具的时候我就是这样想的,我想着就让我这样走进这深林最深处,永远也不用找到回头的路。
走进森林后,两个战争时期在这片森林中消失的士兵带我去了一个小镇。
这个小镇大概就是死亡后的世界,这我心中清楚,现在这里是死亡与生存的交汇处。
我自愿没有痛苦的在小镇的一间屋子中住了下来,十五岁的馆长来给我做饭和洗衣服,想着每天都能看见她,我心中还是有些许高兴,只是这个十五岁的少女不是在图书馆时的少女,因为她没有记忆,只是像机器一样只能回答设定好的问题。
即使如此,我还是愿意每天见到她。
我进入这个镇子的原因是我想在这里见到五十岁的馆长,我知道现实图书馆中的她已经去世了,所以我来这里见她。
果然,我来到镇子之后的第二天她来找我了,我给她倒了杯香味茶。
她说她烧掉了她所有的记忆,不久后她也将会失去所有记忆,她要趁她还记得来见我一面。
她希望我离开小镇,回到现实中去。
我前面已经说了,我从出生到现在,没有被人爱过,没有被人需要过,我也没有可以依靠的人,我不想回到原来的生活。
我问馆长,问她是不是我的母亲,我想,我听到的是肯定的回答。
她告诉我,我图书馆房间中挂的画中的少年是我。
那,她的活灵每晚注视的人其实是我,馆长还说,当初画那副画的时候,她就在不远处看着我。
她一说,我好像记起来了,小时候我在海边玩,旁边坐着身穿淡蓝色半袖连衣裙的少女。
那一刻,我有了母亲,有了一个夜夜思念我的母亲。
馆长,噢不,是母亲,母亲让我返回原来的生活,我反应过来后快速换好衣服,走到两个士兵面前请他们带我出去。
我在途中回头,突然还是好想留在这个时间、年龄、记忆、痛苦都不存在的地方,但是我心中仍有母亲的话,她希望我返回原来的生活,希望我记住她。
我终于在最后时刻返回了小屋,重新听到了鸟儿的叫声。
第二天,我回到了图书馆,向大岛告别,我想,我还是应该回东京,向警察解释清楚一切,再去把学上完。
母亲走时,把那副画留给了我,我说我找不到生活的意义,她让我看这幅画。
画上是我,身旁有她。
现在,我在回东京的车上,把那副画放在我的脚边,我流了一行泪。
田村卡夫卡
写于回东京的列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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