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丽地,南朝盛事谁记?山围故国,绕清江、髻鬟对起。怒涛寂寞打孤城,风樯遥度天际。断崖树,犹倒倚,莫愁艇子曾系。空余旧迹,郁苍苍、雾沈半垒。夜深月过女墙来,伤心东望淮水。酒旗戏鼓甚处市?想依稀王谢邻里,燕子不知何世,向寻常巷陌人家相对,如说兴亡斜阳里。
——(宋)周邦彦《西河·金陵怀古》

周美成将刘禹锡的《石头城》和《乌衣巷》的辞句和情境揉合在一起,不加评论,也不直接陈述历史事件,只通过对古都风物若断还续的点染,抒情寄慨。陈廷焯曾有评曰:“美成词有前后若不相蒙者 ,正是顿挫之妙。”(《白雨斋词话》卷一)这一阕堪为代表。
今日重来,站在他词句里的金陵名胜古迹当中,跟随他的脚步和视线,我和我自己。
半轮明月的清辉下,依然静默的女墙边,你的声音穿过时光低语:只是不想让晨光照醒,她熟睡的眼睛。而她,睡得再熟也总会醒的,醒在你清早出门之前,用鹅毛枕和鸭绒被堆叠的壁垒之内。于是醒了,也还在微笑的梦里。
当日的江南佳丽地,有我们,还有你。
踩着七月流火的炽热,你带我们走过王谢堂前,走过寻常巷陌。我们一起,用平静缓慢的脚步,去丈量六朝金粉的缠绵;用轻浅会心的笑语,去追逐尘封岁月的精致,酒旗戏鼓,沉醉了多少一往情深。是谁在玉阶前仰起欲说还休的脸?是谁在轩窗下牵着脉脉含情的视线?是谁品评着玉树后庭花的老调子,将千古兴亡的故事痕迹缱绻在清江环绕、髻鬟山峦对围的怀抱里?
借莫愁湖边摇曳的杨柳色,迟钝的我突然触摸到那些遗失了逻辑、又证据确凿的真实。卢家少妇系舟的断崖树寻不见了,她的情怀却宛然不灭,只因女人们被爱的模样,千年万代都那么俏丽,如梅花结成的暗香如冰向火地熔化,流转,深入大汗淋漓的骨髓。
金陵自古帝王州,而今重来,只有我,和我自己。
淮水东畔,朱雀桥边,头顶上的燕子承载千古诗情双双飞过,有种历经沧海桑田依然声色不动的翩然。而你们用繁华已过的整整一个后半生所燃烧起来的火光只照亮这那一季,只在那一季屈指可数的日子里。
城墙古砖上固执得强硬的铭文,在指尖微微流动粗糙的、阳光遗留给夜风的些许暖意。鸡鸣寺的轮廓、乌衣巷的布局、心思与记忆的共同无意识,迤逦都朝向你。不带色彩、不含情绪,就是单纯地绵绵不断,旧时旧事用我失血的脉动堆砌,翘首张望的怅惘欲理还乱,你们已不可能携手并肩的身影。
直到断崖树倒倚的枝干横空切过,惊动我漫无边际,失魂的悲伤。
突然间很想借怒涛拍打的孤独,向苍天画一个九曲回肠的问号,问人间天上,注定无法相守的人为什么偏偏还要相遇相知?突然间,很想乘风樯飞越万千重间阻,到海上仙山讨一剂除顽疾、起沉疴的良方,好叫你能再回来,回到这鲜花着锦的明媚里,再筑一回遮断晨光,温软的壁垒,为她,今夜不知在何处含泪的眼睛。
空余旧迹,唉,只能留白了吧。此时此处,让所有回忆的线索同时断绝,画面上大片大片的不着痕迹,了无痕迹,只听见周邦彦在彼时此处那一声浩叹,千古兴亡多少事!当他笔下那些远近交叠,疏密相间的景物都历历在目,也不关史实,也不关国计民生,只觉得世间人事的更迭代谢格外惊心。
而人事的更迭代谢,千百年来也还不是一样,一样始于繁盛,终于萧索。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