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许的绝活

老许盯着墙上的照片，已经看了一上午了。那是早上儿子刚挂上去的，这一次他没有阻拦。照片上，正值壮年的他和媳妇儿身穿雪白的厨师服，戴着漂亮的厨师帽，站在自己的小餐车里。老许颠着大勺，被扬起的黄金米饭配着鲜红的西红柿、翠绿的黄瓜丁和黄灿灿的鸡蛋碎，让人垂涎欲滴，媳妇儿手里举着获奖证书，两口子笑得像个孩子，这是他们这辈子最风光的时刻。

这张照片在抽屉里放了十年了，十年前的今天，特色小吃一条街里，省电视台美食频道举办的首届“民间特色小吃推广兼厨艺绝活大赛”正在进行。老许和媳妇儿凭借同时翻炒多锅不同口味炒饭的许式绝活儿挤进决赛。录制开始，两口子站在自己的流动小吃车里，十六把大勺在周围环形错落排开，俩人一身大厨打扮，意气风发。随着导演的一声令下，媳妇点火，老许放油，速度之快令人咋舌，大勺依次灼热，油香飘散。

老许媳妇一手端着托盘，一手挨锅下料……放葱，放辣椒，放香肠鸡蛋木耳蘑菇肉丝……老许一边放米饭一边翻炒，你加葱花我添汤，我洒醋你放盐。转身、侧俯、避让，狭小空间两人无一丝碰撞；颠勺、翻拌、装盒，菜铲左右翻飞快而不乱，你来我往配合默契一气呵成。动作干净利落行云流水，无一丝多余停顿，围观者喝彩连连！五分钟不到，十六盒不同口味的炒饭全部出锅，香气蔓延整条街。

那次比赛，两口子夺得了冠军，不仅上了电视和报纸，还得了一万块奖金。更重要的是他们的绝活得到了许家十六炒的正式称号，很多市民看了节目慕名而来，他们的小餐车成了小吃一条街里的一处景点。

“爷爷，我饿了…”小孙子壮壮跌跌撞撞地跑过来，拉了拉老许的衣角。“呀，大孙子饿了？” 老许弯下腰，笑眯眯地捏了捏孙子的胖脸蛋:“等会儿，奶奶马上就回来了，奶奶回来给你做可乐鸡翅，大孙子最爱吃了，是不是？”小孙子咽了一口唾沫，乖乖地点了点头，大眼睛渴望地盯着房门口。

“许师傅，请您跟电视机前的观众说说，您是怎么想到要同时炒这么多饭的呢？是为了满足顾客需要还是为了达到一种嗯……表演，表演的效果？”老许大汗淋漓，用手背抹了一把脑门，嘿嘿傻笑:“这个……这个，一开始……附近写字楼的年轻人，要的急……想要跟同行……竞争，后来……后来也有了表演的成分……”老许紧张的磕磕巴巴，全没有了刚才灶上的霸气。

“那您又是怎么练的呢？一开始您能炒几勺？”“ 哎呀，这说来……话就长了，开始……只能炒俩，后来……后来买的人越来越多，就逐渐加，这么一路加下去，就……就……他摸了摸后脑勺，不好意思的咧着嘴笑：“为了练腕力，在胳膊上绑沙袋，为了节省成本，用破大勺炒沙子…，”老许打开了话匣子，滔滔不绝地说了十几分钟，说完才发现记者和摄像机早就不见了。

“爷爷，奶奶还没回来，壮壮要饿死了……”小孙子奶声奶气的声音打断了老许的思绪，他蹲下身子，搂着小胖孙，抬头瞥了眼钟，离老伴回来还有半个小时呢，看来孩子是真的饿了。“爷爷给你要份肯德基吧，好不好？”“不，我要吃这个，”小孙子指了指墙上的照片。

“你要吃炒饭？”老许有点意外，他们从来没有给孩子做过这个。“爷爷帅帅……”孙子指着照片说。老许一阵激动：“你……知道那是爷爷？你认出那是爷爷了？爷爷……真的很帅吗？”他的声音突然哽咽，搂着孩子肩膀的双手使劲颤抖着，小家伙儿咧着嘴挣脱开：“我饿，我要吃饭饭！爷爷帅帅！”老许眼眶湿润，用力眨巴了几下眼睛，狠狠地抿了抿嘴唇，坚定地对孙子点了点头:“等着，爷爷给你做去！”

老许起身，慢腾腾地挪进厨房，掀开电饭锅，还好有半锅早晨吃剩的米饭。洗西红柿、洗洋葱、洗香菜，“爷爷快点！”小孙子催促。切好了葱花，点好了火，放油，放葱，锅里升起一股蓝烟，焦糊味渐起。放西红柿，放米饭……咣当，铲子从手里掉了下去，老许弯腰去捡，颤抖的手一次次把铲子抓手里，又一次次滑落出去……锅里黑烟弥漫，刺鼻的焦糊味充斥了整个房间。

“爸，你在干嘛？”儿子小许突然回来了，他冲进厨房，麻利地关上火，拧开油烟机，推开窗户。“爸，你怎么炒上菜了？你的手……”老许跌坐在地上，眼泪掉了下来:“壮壮要吃炒饭……壮壮要吃我的炒饭！可我……做不了了……做不了喽…还不到六十岁……我还不到六十岁呀！”老许坐在地上，咬着嘴唇呜咽着，头一下一下磕着橱柜的门。

“爸，我来，我来给壮壮做炒饭，爸！”小许抱住老许，把他从地上拖起来，偷偷抹了把眼泪。“你？”老许盯着小许，一脸的狐疑，他没明白儿子的意思。“爸，我错了，错了十年了，我知道您一直不肯原谅我，今天把照片挂出来，就是想晚上正式向您道歉的，爸！对不起！”老许神色黯然了下来，他若有所思的看了客厅一眼，低声说：“没怨过你，从来没有！我怨的是自己……”

当年接受完采访，老许两口子足足卖出了七八百份炒饭，一整天他的小吃摊前都是喝彩声不断，晚上收了工，两条胳膊像两支灌满了铁水的模具，一点知觉都没有了。两口子躺在床上，开心的想象着儿子看到报纸时的情景，“他爸，你说咱这算给儿子争光了吧？”“算，当然算，咱也是上了电视拿了奖状的人了，这回孩子终于能在同学面前自豪一把了，嘿嘿！”

周末，儿子回来了，臭着一张脸，把一张报纸往老许面前一拍:“谁让你们去参加比赛的？” “我们…我们得了冠军……”老许媳妇小心翼翼的回答。“冠军！冠军！我说你们怎么就那么虚荣？一个卖炒饭的，冠不冠军有啥用？”儿子语气里有了哭腔：“这下全校同学都知道我爸妈是卖炒饭的了……” 

“我们…”老许愣住了，他没想到儿子是这个反应！“是我们不好……我们……没考虑这些……”老许媳妇不安的说。“你们能考虑啥？就知道给自己挣面子，我的感受你们啥时候考虑过？”“你说啥？挣面子？”老许一下子跳起来，提高了嗓门：“兔崽子，我们上了报纸上了电视，你还是嫌弃我们？那好啊，你有能耐自己去找个体面的爹来！”“我没有嫌弃过你们， 是你们不自量力！”儿子小许也跳起来：“爸，妈，你们说，咱们家一个卖炒饭的小商贩，却偏往有钱人堆里凑，逼我上什么贵族私立，不是虚荣是啥？你们知道来这学校的都是什么人吗？”

小伙子又抹了一下眼泪：“穿双一百多元的鞋，他们笑我没品位，穿双六百多元的，笑我拿大众鞋当宝贝！你们给我买品牌，可人家穿俩月就换，我一穿几个学期，还是被他们笑……小许越说越伤心：“以前他们只是说我没见识，现在好了，直接指责我虚荣不孝，不体谅父母，不应该跟他们比吃比穿……我跟他们比过吗？那些衣服鞋子那一次不是你们逼着我穿的？以前是自己班的同学笑我，现在好了，变全校了，儿子怒气冲天摔门而去。

老许呆住了，他没想到他的风光却成了儿子的耻辱。当初儿子的成绩不是太好，属于那种考一等学校不太把握，考二等又有点可惜的次学霸，为了保险起见，他想让儿子读那所口碑很好的私立高中，这所高中教学质量不输省高三甲，录取分却要低很多，只是学费超贵。老许想明白了，贵就贵，只要儿子能考上个好大学，有个体面的将来，大不了拼了自己这把老骨头。他不能让儿子像自己一样，从开始就输在起跑线上。

可是现在，儿子一句句“虚荣”的指责，像一把剔骨的尖刀，把他这股子劲全都卸掉了。他默默地站在客厅里，盯着几天前刚挂上去的照片，无声无息。说实话，儿子的感受他完全能理解，也深有体会。那次开家长会，他的小面包车跟在一辆豪车后面，刚一拐进学校大门，就被保安挥手拦停：“你是干什么的？”老许有点尴尬也有点不高兴，闷声说：“开家长会的。”“家长会？”保安眨着狐疑的眼睛，打量着他的车，继续问：“孩子哪班的，班主任叫啥？”老许火大，不耐烦的报了孩子姓名班级，保安又给班主任打了个核实的电话，终于放行了。狗眼看人低，老许愤愤地骂了一句。

从停车场去教室的路上，“张总您好好，“李处长您来了”的家长互相打招呼的声音不绝于耳，当有人跟他撘话，问他在哪里高就时，他不假思索的报了他以前的单位市政府，但没有说食堂俩字。

“呦，老许，你这是咋了，家里咋这么呛，”老许老伴也回来了。“爸…在炒饭，他要给壮壮炒饭…” 小许的神色很不安。炒饭？老许老伴愣住了，自从那次儿子委屈发作之后，他们就不炒饭了，炒饭成了他们许家的禁忌。

老伴扶着老许进卧室了，儿子小许懊恼的站在原地，这些年来，他一直试图拆解掉那次发泄给父母带来的心里伤害，可是，一直没有成功。老许兑掉了炒饭摊子，去了一家大酒店当二师傅。小许把所有精力都用在学习上，期末拿了全校第一。父子俩的关系变得很微妙，互相都小心翼翼的。

小许上了大学，去了外地。车站上，他想像老爸道歉，可是老许沉郁的目光让他张不开嘴，那次吵架，老许变了很多。大三，小许交了女朋友，有一次他们去大排档吃烧烤，一位拉面师傅被人围着表演，拉面师傅娴熟的扯着面丝，一脸的自豪神情配合着众人一阵阵的喝彩，洋溢着浓浓的幸福感。那一刻小许突然理解了父母，感受到了那张获奖照片上他们的笑容的力量。他决定彻底放下姿态，真诚地向父母道歉，让他们重新端起炒饭的大勺。只是，等到他放假急急忙忙赶回去的时候，老许已经成了很严重的帕金森患者，再也端不起那大勺了。

时光荏苒，小许工作，结婚，生子。有了儿子的小许，越来越能体会到父母当年的心境，也越来越为自己当年的冲动内疚。今天，是他们获奖十周年的纪念日，小许一直牢牢的记着这个日子。可是老许好像早就不记得了，他往墙上挂照片的时候，老爸只嘟囔了一句“怎么又翻出来了。”而没有像前几次一样抢过去收起来。

小许走进卧室，老许已经平静下来，在逗着小孙子玩。“爸，我错了，对不起！”他两腿一软，像老许跪了下去。老许突然伸手敏捷的抓住了儿子的胳膊：“年轻轻的，咋也说站不住就站不住了。”他拉着儿子的手，对老伴儿说：“去焖锅饭，一会儿给壮壮炒吃。”“你咋还要炒？”老伴嗔怒的瞪起了眼睛。“我不炒，他炒，我指挥！”老许指了指儿子。小许愣了一下。“怎么？你又不愿意啦？”“愿意，愿意，一百个愿意！”小许反应过来，高兴的像个孩子，他一把抱起儿子，亲个不停。“爷爷救命，爷爷救命…”壮壮稚嫩的求救声夹着大人“哈哈哈，哈哈哈”的笑声从窗口飞出去，洒满了小区，飘散在秋高气爽的蓝天白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