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幼看书,大学便只看电影了。在坑老本的过程中,也只有两本书给我带来了启蒙性的作用,《挪威的森林》和王小波的《黄金时代》。能在大学遇到这样一本书,也就算的上不亏吧。他给我的影响非常之大,教会我独立思考。思维本身就是有趣的,有趣本身就涵盖了真诚,浪漫,幽默等等。所以,我一直把有趣的人当成我想要追逐的人,包括了两种意思:自我的实现和伴侣的找寻。
他的小说是用幽默写的,他的杂文是用智慧写的,他的情书是用爱情写的。但他还有许多美德和智慧值得赞颂。譬如《我的师承》和《寻找无双》的序,那种谦逊与骄傲并存的强大气质,便可以使人不读其文便可知其人之雄浑。自由,诗性,精神家园。浑厚的《万寿寺》,独自造着青铜时代的伟大长安城。一如《黄金时代》后记里所提到的《印象·日出》。英国人用雾和笔画伦敦,他用字写一个超拔于现实的空中花园。
他早年的小说我看的少,只看过《绿毛水怪》,比起往后的小说应该是少了点火候,然而即便如此,你依然可以感觉到他的与众不同。他的力量、趣味(一点可爱的恶趣味),对媚众形式束缚的挣扎,体现得极其明晰。就像一个健壮的男人被奴隶主限定了一种体位去从事毫无快感的性行为一样。到后来,拘束被打破了。他是行吟诗人,举重若轻了。可以在白天对每一处景致或者他自己的想象行吟,在夜晚轻松的使女子神魂颠倒。
这样一个爱智慧,爱有趣,爱异性的人,虽然已经离去,但因为他的精神气质影响着我们以及未来,读他的文字能真切的感觉到思想的石头从文字的海底浮上来,拦住你阅读的路,让你不得不停停下来思考。思想的沉重和文字的诙谐是王小波风格的最大特点。王小波有个杂文集《思维的乐趣》,在王小波看来,思维是有乐趣的,思维本身就是一种乐趣。小波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所以他的杂文、小说里思想与有趣接合得如此完美。我直到看了王小波的文字,我才恍然大悟,原来中国有如此合自己口味的作家,原来中国不止有鲁迅不止有钱钟书,原来好的文字是这样的,智慧原来可以这么有趣。
“对于一些书来说,有趣是它应存在的理由,对于另一些书来说,有趣是它应达到的标准”王小波在《红拂夜奔》序里如是写到。有趣已经感染我并成为我爱上一个人的标准,我甚至认为没有人能模仿他,因为模仿必须将石头浮出水面且不影响有趣才算成功,也许只有那些年代才有这么沉重的石头,只有足够沉重的石头才能突然拦住你阅读的路,而能让“石头”突兀地浮上水面,这实在要有天分与某些气质,太悲观和过于乐观的人是做不到的,太乐观,“石头”就沉底了,非得沉到水底才能看到;而过于悲观则无水,思想的石头一个个搁浅在河床上,触目惊心,悲观与乐观不够深刻也是做不到的,事实上,这需要大悲观中有大乐观,一般的心灵是承受不了的,而能承受如此沉重大悲观,再大超脱之后,又带着返朴归真的大乐观,带着调皮捣乱心态的灵魂是高贵的。
如果你看完一本小说后沉默不语了好久,心口好像给石头堵住了一样,那么看完《黄金时代》后,我的感受就是:自己活得像死人一样。打动我的是王小波的真诚,对生活,对爱情,对生命的思考,对一切的真诚。
“在这种夜里人不能人想到死,想到永恒。死的气氛逼人,就如无穷的黑暗要把人吞噬。我很渺小,无论做了什么,都是两样的渺小。但是只要我还在走动,就超越了死亡。现在我是诗人。虽然没发表过一行诗,但是正因如此,我更伟大。我就像些行吟的诗人,在马上为自己吟诗,度过那些漫漫的寒夜。”摘自《三十而立》
“在我看来,存在本身有无穷的魅力,为此值得把虚名浮得全部放弃。我不想去骟别人,受逼迫时又当别论。如此说来,我得不到什么好处。但是,假如我不存在,好处又有什么用? 当时我还写道,以后我要真诚地做一切事情、我要像笛卡尔一样思辨,像堂吉柯德一样攻击风车。无论是写诗还是做爱,都要以极大的真诚完成。眼前就是罗得岛,我就在这里跳跃——我这么做什么都不为,这就是存在的本身。 在我看来,春天里一棵小草生长,它没有什么目的。风起时一匹公马发情,它也没有什么目的。草长马发情,绝非表演给什么人看的,这就是存在本身。 我要抱着草长马发情的伟大真诚去做一切事情,而不是在人前羞羞答答得表演,失去了自己的存在。我说了很多,可一样也没照办。这就是我不肯想起那篇论文的原因。”摘自《三十而立》
“那时节她穿着棉衣,艰难地爬过院门的门坎。忽然一粒砂粒钻进了她的眼睛。这是那么的疼,冷风又是那么的割脸,眼泪不停地流。她觉得难以忍受,立刻大哭起来,企图在一张小床上哭醒。这是与生俱来的积习,根深蒂固。放声大哭从一个梦境进入另一个梦境,这是每个人都有的奢望。”摘自《黄金时代》
“似水流年是一个人所有的一切,只有这个东西,才真正属于你所有,其余的一切,都是片刻的欢娱和不幸,转眼间就已到那似水流年里去了。我所认识的人,都不珍视自己的似水流年。他们甚至不知道,自己还有这么一件东西,所有一个个像丢了魂一样。”摘自《似水流年》
引了一些小波的文字,不是说要打动你,也不是为了说明我怎么被打动,至于我为什么要引用这些文字,我自己也不清楚。
杜拉斯说过这么一句话,原文已不记得,大意是这样:书出版以后便与作者再无关系。《黄金时代》被戴着有色眼镜的人当成黄书看这与王小波无关。李敖在《上山•上山•爱》的扉页写过一句话:“清者见之以为圣,浊者见之以为淫。”《黄金时代》里并无圣处,更无淫处,王小波笔下的性就是我们的生活。
《情人》里有这么一句话:王小波的文字已是我们的精神食粮,作为被主流文化所遮蔽的作家,像一颗流星一样在中国文坛黑漆漆的夜幕掠过,而在他的精神传人心底中,他是一颗永远不落恒星,他将不朽。
他在《红拂夜奔》和《寻找无双》中将现实世界神话化,又在《万寿寺》中构造一个全新世界了。但《黑铁时代》的问世让人诧异,一个写出《青铜时代》如此恢弘之作的人物,也曾经在十多年前写过《三十而立》这类反差巨大的小说,怎么还能构造出另外一个时空的《黑铁时代》呢?事实上他从来就没有摆出一副令人敬畏的大师样子——他的小说使你产生敬畏感时总是无声无息。在你阅读时你感受到快乐,当你回味这种快乐时才陡然觉得:他居然可以让你保持如此之奇异的阅读体验。
他是一个博学的人,我对好多东西的一知半解都来源于他,所以,便有了些许可以装逼的资本。《我的师承》里对翻译和语言的看法,他对于文体的看法,通过他才了解了罗素、马尔库塞、卡尔维诺、奥威尔、莫迪阿诺、《太平广记》、维特根斯坦,等等。《万寿寺》结尾写道:“人拥有此生此世是不够的,他还需要一个诗意的世界。”王小波的小说如果有个主题,那就是:一直在写智慧的遭遇、人的遭遇、人在异化世界里的遭遇。王小波的杂文如果有个主题,那就是反复告诉我们,理性、智慧、趣味这些东西是好的。他本人在不同篇目里都说自己爱吃爱玩,还想化做天上的云。他就像旁观陈清扬与王二做爱的那头牛一样朦胧与纯真。你能够感觉到王小波是个奇异的人——但那不是因为他本身奇异。
到后来我才明白,那只是因为他过于正常,而与这个扭曲的世界反而格不入——看过《红拂夜奔》的都明白。我想说的是,到了最后,王小波依然是一个正常的人,他一直倡导的并不太难,始终只是成为一个理性、有趣味、有自知之明的人。就像第欧根尼以及希腊的许多哲学家一样:他是一个过于聪明、过于健康(主要指精神)、过于理性、没有太被周遭异化,总之过于正常的人。
在黄金时代,王小波这样的人可以信马由缰的流浪和叙述。而在我们这样的时代(或者,他那样的时代)他才会显得有些那么奇妙和格格不入——就像王小波崇敬的那些诗人翻译家,就像《黄金时代》里与周围格格不入的陈清扬和王二,以及《红拂夜奔》里老了之后的红拂。重复一遍《黄金时代》后记里那段子:人们看到印象派画家画出紫色天空,便加以嘲笑。
而王小波之于我们的时代,就是那个明白真相,而且始终追寻蓝色天空的人,是曾经生活在这个时代的第欧根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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