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1年夏天,大哥初中毕业,这在当时的荡区算得上中等学历,小学念不了几天的大有人在。
大哥能说会道,拾掇庄稼又在行,20岁就当上了生产队长,但个人问题高不成低不就,拖到24岁,成为大龄青年。
母亲着急,担心大哥晃成光棍,四处请人说亲。
依旧东谈东不成,西谈谈不拢,母亲愁得半夜起来抽烟袋。
那天,母亲在芦苇荡弯腰割柴,有妇女走过来告诉母亲,大哥跟邻村的孙芳好上了。
一条小街隔开两个村,孙芳家在街南,我家在街北,两家相距不足1000米。
孙芳在公社小学做民办教师,父亲是退伍军人,每月有固定的工资,母亲担任村妇女主任,三叔是公社干部,她家的境况比我家好得不止三点两点。
妇女把两人相处的细节说得绘声绘色,母亲相信之余,半喜半忧。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孙芳知书识礼,家境又好,母亲巴不得她做儿媳,可又担心她家人嫌弃我家。
果不其然,母亲问起,大哥把嘴撅得有八丈高,说孙芳家人横竖看不上他,所以,他和孙芳只敢偷偷地交往,连我母亲也瞒着。
母亲内心一凛,随后故作轻松地说,新社会,婚姻自由,父母没得权利包办。
公社广播播放的时髦词,终于派上用场了。
大哥阴着个脸,难不成为了结个婚先去打官司?
母亲不懂打官司,但本能地觉得那是很严重的事,于是,底气不足地说 ,不行我就去公社喊冤!
大哥白了母亲一眼,冷哼一声,那倒好,没结婚,先让公社人围在一起看耍猴。
母亲知道大哥说得有道理,有些事情嘴上说说可以,真要放行动上千难万难。
一夜未睡,第二天,天色蒙蒙亮,母亲去找卸任的老大队书记,请他出面撮合。
老书记点头,说愿意卖个老脸,他了解母亲和大哥的为人。
母亲喜笑颜开,当即跑去三十里外的集镇,买来烟酒红糖麦乳精,送给老书记。
母亲走得匆忙,没来得及吃早饭,空着肚子,来回走了六十里,饿了渴了,就捧一口路旁的河水喝,连一毛钱一碗的面条也没舍得买了吃 。
第二天,老书记拎着四样重礼,去了孙芳家。
午饭后,老书记醉醺醺地走出来,母亲眼巴巴地迎上前。
孙家好酒好菜招待老书记,唯有大哥的亲事一句不让提。
没过几天,孙家拒绝的话,经过张三、李四、王二麻子的添油加醋,传遍小街的角角落落,到了母亲的耳朵变成这样:
就江家那穷相,也不撒泡尿照一照,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吃吨草放个轻巧屁……
受此侮辱,母亲气得要往天上跳,发狠话要大哥和孙芳断绝往来,她做她的仙女,咱打一辈子光棍,也绝不高攀。
大哥不干,梗着脖子跟母亲吼,吼完抱着被子去生产队牛棚住。
几天后,母亲堵在牛棚门口,只见大哥脸色灰暗,萎靡不振,瘦了一大圈。
母亲心里一阵难过,好说歹说,大哥才肯搬回家。
母亲脾气耿直,在外跟人争执,很少主动往后撤退,但在儿女面前,很少不退让,以至于到了晚年,退到没有自我。
思来想去,母亲换上一身没补丁的衣服,提着两斤鸡鸭蛋和一网兜虾干,跨进了孙芳的家。
母亲思维清晰,保证的话像刀砍在板凳腿上,直来直去不绕弯,而且句句有力道,尤其那句“江家人没啥大本事,但做人地地道道干干净净,让人戳脊梁骨的事打死不会干。”打动了孙芳的父母。
这个时候,孙芳恰好从外面一头冲进来,趁热打铁,流着眼泪说非大哥不嫁。
是不是大哥去学校找孙芳回来,她有没有躲在门外偷听,母亲不得而知,反正她父母终于勉为其难地点头。
大哥和孙芳正大光明地交往半年之后,两家找人定下嫁娶的日子。
孙家提出的聘礼,一块手表、一台缝纫机、四套衣服的布料,外加一件华达呢大衣。
母亲当即答应,聘礼符合当时当地的风俗,不过分,接下来,两家人客客气气,商量婚礼的细节问题。
聘礼向来是双方矛盾的焦点,女方狮子大开口,男方讨价还价,难免发生口角之争,也会互相谩骂,甚至谈崩了分道扬镳。
大哥要结婚,母亲自然喜出望外,可是,掏空了所有家底盖瓦房,还有外债没有还清,口袋干瘪的话,寸步难行。
多少个夜晚,母亲躺在床上烙饼一样难以入睡,哥哥结婚与不结婚,都让母亲愁。
活人不能叫尿憋死,母亲跟父亲说卖鸭子筹钱,父亲一听就发火,芦苇荡里的那群鸭,父亲当眼睛一样爱护,母亲坚持,父亲吼着要打母亲,被大哥拦住。
母卷冲进锅屋拿起菜刀,做出要跟父亲拼命的架势,父亲转过身骂骂咧咧,划着小鸭抄(方言:小木船,),一头钻进芦苇荡。
母亲撑起大木船,跟在父亲身后 ,父亲去哪儿,母亲就去哪儿。
父亲当然知道大哥终身大事耽误不得,只是一时转不过弯来,三天后,父亲红着眼睛卖掉那群整天绕着他呱呱叫的鸭子。
前头卖掉鸭子,后头母亲又要卖长木船,二哥一蹦三尺高,说什么都不会同意,撂下狠话,谁来买船砍谁的爪子。
下芦苇荡割柴离不开船,捞鱼摸虾离不开船,去集镇买卖东西,还是离不开船。
所有人都可以由着性子来,都可以因为为难而止步不前,只有母亲不可以任性,不可以因为为难撂挑子。
母亲撑着邻居家的木船,去芦苇荡里去找躲藏起来的二哥。
四野无人,野鸟扑腾,黑魆魆的芦苇荡发出各种各样奇怪的声音。
母亲来不及害怕,长一声短一声地呼喊着二哥的名字。
颤抖的声音,被杂乱无章的风吹散,又被呼来呼去的芦苇淹没。
芦苇根子锋利如刀,戳破了母亲的脚,血一路滴落,渗进败草丛中,又被滩涂收藏。
低洼的柴塘里,母亲向二哥保证,把大嫂娶进门半年,一定打一条新木船,二哥这才有了笑脸。
东为上,新瓦房的东房间,作大哥的婚房,父母从东房间搬了出来。
五斗橱,高低柜,榻米床,整齐一新,油漆漆得铮铮发亮。
一切准备就绪,大哥的新衣服实在拿不出钱,母亲一筹莫展,正在这时,孙芳瞒着家人,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扯布给大哥做了里外两身新。
鞭炮响起来,孙芳的父亲和弟弟撑着木船停泊在我家河码头,大哥从孙芳父亲的手中接过孙芳的手,二哥三哥跟在大哥大嫂的后面,一起踏着芦苇铺成的路,走向我家的新瓦房。
迎亲的鞭炮噼里啪啦,响得震天动地,大人说着喜庆的话,小孩快乐得蹦来蹦去。
此时的母亲,站在人群后面,搓着皲裂的双手,强咽下涌上喉咙的热浪。
这几个月,母亲天天早早起来,晚上就着一盏煤油灯编柴帘,累到睁不开眼,吸一管烟袋提提神,继续干活。
夜深人睡去,只有银白色的芦花,翩翩翻飞在昏黄黯淡的灯光里,然后,悄无声息地落在母亲摞满补丁的衣服上,落在她枯乱的头发里。
大嫂跨进家门的那一刻,母亲再也止不住泪流满面,她的眼睛因为连续熬夜,又红又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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