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前天吃的什么？
放倒身子，躺下来，头枕双手，眯眼，享受着阳光牛毛般抚摸，我继续想。难道——坐累了，想也有点儿累了？蓦然发觉，我嘲弄自己，脸上写满微笑。换一种姿势，身继续懒散，心继续懒散。昨天吃的是炖鱼。是在眷河边吃的。我没有想到会在眷河边上吃到水一贯的炖鱼，虽然他常在河边上炖鱼，虽然我也没少吃。水一贯是个渔夫，常年在眷河上打鱼。活鱼现杀，河水鲜炖，不用什么佐料，味道好极了。昨天，我本来是想到河边浮萍上练习景两岸教给我的轻功的，没想到碰到了水一贯，碰到了正一条大鲤鱼打上岸的水一贯。看到我，水一贯兴奋地举起他的大鱼，向我展示，问我，大不大。大，我肯定回答他。水一贯感叹说，多日没打上这么大的鱼了——眷河大鲤鱼，金鳞赤尾，细嫩鲜美，历史上那些走出京城的皇帝们吃后多有赞美。皇帝的赞美，最高的封赏。可这些赞美，也不一定真实，是地方上人的杜撰也不一定。有限的几个出京的皇帝，天下那么多的物华天宝，可求而不可遇。看着水一贯手里的大鲤鱼，我说，这么大的鱼，不吃可惜了。说着，我把口水咚咚下咽。吃就吃，也不是什么难事，水一贯说，说吃就吃，咱现在就吃。于是，轻功的练习被我忘到了九霄云外，水一贯也停止了打鱼，我们开始忙活着吃。
锅开水滚，香味冒上来。俯身锅边，狠吸一口，挺身拔起，张嘴欲叹，我看到景两岸扛着锄头踏着水面唱着歌从对岸过来了。还没等我开口，景两岸倒赞叹起来，好香的鱼啊——扭转身，看到是景两岸，水一贯欢喜说，说曹操曹操到，刚想呢，这么好的鱼，你不来吃，真是可惜了。水一贯和景两岸是好朋友。他俩是发小，撒尿和泥成长起来的情谊。不能说一辈子没有红过脸，也就红那么一次。红脸是因为吸烟，在外人听来都不是事儿的事儿。水一贯好吸烟，景两岸也好吸烟。有一次，打着鱼，水一贯烟瘾上来，一摸口袋，没烟了。摇着橹，水一贯把船往景两岸的稻田边上划。远远地，看到田埂上喷云吐雾的景两岸，水一贯很兴奋，忍不住大声呼喊。可泊船，到跟前，讨要的时候，景两岸却说自己也没有烟。水一贯毫不怀疑自己的眼睛，一个使钢叉耍飞刀的练家子，怎么会怀疑自己的眼睛呢。哪，就只能是景两岸的欺骗了。被骗，人生气，被朋友骗，气上加气。水一贯不理景两岸了。好长时间都不理。后来，事情说开，原来那天景两岸也断货，他抽的是地头的干树叶子，好朋友要，他没脸给。无巧不成书，事情就是这么寸。这事后来成了一个笑话，在眷河河面上飘散。
水一贯和景两岸好吸烟，可是他们不喝酒。习武的人，也有不喝酒的，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我却好喝酒。我的好喝酒和好习武一样，天生带来，生下来的好。吃完了一大锅眷河鲤鱼，喝光了汤，坐在眷河岸边，看着静水深流的河面，一人一支烟，赛似活神仙，水一贯和景两岸神仙一样说开了话。我坐在他们身边，没有酒的滋润，感觉美中不足，少了点儿啥。我在少了点啥的感觉中开始胡思乱想，水一贯和景两岸的谈话发生在眼前，又好像发生在天边。地大物博，幅员辽阔，国家有好多座山，也有好多条河。我知道有一条河叫黄河。黄河的水很黄很浑浊，所以叫黄河。黄河流经许多地方。中原地段，黄河岸边，居住着两个奇人，号称“黄河老祖”。人奇，名字也奇。一个姓老，一个姓祖。姓老的单名一个爷字，字头子；姓祖的单名一个宗字，字千秋。这是两个占人便宜的名字，也是两个活成水怪的江湖人士。老头子极矮极胖，一颗既扁且阔的脑袋安在双肩之上，不见头颈，似初生下地之时，给人重重当头一锤，打得脑袋挤下，脸颊口鼻全都向横里扯了开去。他的四肢平常都缩拢在体腔里面，露在外面的短到极处，只有前臂而无上臂，只有小腿而无大腿，腹背俱厚，似一个圆球。乌龟王八样的人物，老头子陆地上行走，用的是滚法儿，球一样来去。我常常幻想，老头子黄河水里面的动作，会不会和乌龟王八一个样。如果说老头子是一个人群里的乌龟王八，那么祖千秋大概可以说是人群里的鲶鱼、泥鳅、蛇了。他焦黄面皮，酒糟鼻，双眼无神，疏疏落落的几根胡子，手摇一柄破扇，十根手指甲中都是黑黑的污泥，衣衫褴褛，衣襟上一片油光，像一个落魄的书生，又是一个精明的酒鬼。祖千秋喝酒的水平，估计到龙宫里，连龙王都会给吸引喽。
那一刻，我只想我身边坐着闲喷的不是只会抽烟不会喝酒的水一贯和景两岸，而是老头子和祖千秋这一对黄河老祖，该多好啊——我和他们在一块儿喝酒，不同的酒，用不同的杯盏。“玉碗盛来琥珀光”，玉器增酒色，喝汾酒用玉杯；“葡萄美酒夜光杯，欲饮琵琶马上催。”葡萄酒作艳红之色，须眉男儿饮之，未免豪气不足，但盛入夜光杯之后，酒色与鲜血无异，饮酒如饮血；“红袖织绫夸柿叶，青旗沽酒趁梨花。”滴翠似的青旗，映得梨花酒分外精神，饮梨花酒，当用翡翠杯；玉露酒，用琉璃杯，玉露酒中有如珠细泡，盛在透明的琉璃杯中饮，方可见其佳处；关外白酒，酒味极好，可惜少了一股芳冽之气，犀角杯增酒之香，用犀角杯盛之而饮，醇美无比；百草美酒，采集百草，浸入美酒，酒气清香，如行春郊，饮之须用古藤杯，可增芳香之气；上佳米酒，其味虽美，失之于甘，略稍淡薄，当用大斗饮之，方显气概；高粱美酒，乃最古之酒，用青铜酒爵饮，方得古意；绍兴状元红，须用古瓷杯，最好是北宋瓷杯，南宋瓷杯勉强可用，但已有衰败气象，至于元瓷，则不免粗俗了——那一刻，想到美处，我禁不住嘿儿一声乐了。我的笑吸引了水一贯和景两岸，他们停下来闲喷，看着我，水一贯问，你，怎么了。我无法和他们讲述自己的心思，急中生智，回答说，呵呵，你们两个的姓氏，连起来，可叫做眷河水景。水一贯和景两岸不明白我何以会这么说，顿一顿，他们继续把自己投入到闲喷中去。我记得我当时看了看他们俩，他们俩一点儿也不奇人异相，是普普通通的渔夫和农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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