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家门之前,我看见门口的红砖墙上蹲着一只困顿的黑猫,它看上去已经很老了,正在吃树叶。我盯着它看了很久,它也吃了很久,那片红色的枫叶好像永远也吃不完似的。白昼渐渐被挤到天边,黑暗蠢蠢欲动,一线夕阳拉开黄昏的帷幕,把橘黄色的余晖投射到黑猫的身上。它专心地吃着树叶,眼睛半睁半闭的,时不时还用爪子搔弄一下自己的耳朵,再打个哈欠,像是随时都有可能低头睡去一样。
我并不是个迷信的人,然而当我看见这只猫的时候,脑子里的确不由自主地联想到了死神,在某些神话当中,黑猫被看作是死神的使者。我依稀觉得,若是这只黑猫在我的注视下闭上了眼,那我也将会和它一起升天。这种感觉毫无来由,然而真实到几乎可以看见的地步,就和天边那派炽烈燃烧着的云絮一样。我能看见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黑暗逐渐侵蚀世界,地平线上升起一道绿色的霭,那是白天最后的喘息。在那单调却厚重的颜色也消失殆尽的同时,不好的事情就会到来。或许会有一个穿着黑色丧服的死神,静悄悄地降临在我的头顶,只消用手指轻轻一拨,我那丝若有若无的魂魄就会像劣质琴弦似的被他给勾断。不过说到底,这些也只不过是朦朦胧胧的幻想而已,至少到目前为止,黄昏依然灿烂,而那只黑猫看上去也很无辜,只是在吃树叶而已,和死神什么的相去甚远。
我家住在城市的边缘,当时买下这栋房子的时候,也没想着要投什么资,只是觉得住在里面挺安静的,能远离市中心的喧嚣。有时候月亮当空,我还可以坐在二楼的窗边,静静地看着一派和美的夜色在清辉中升起,又不知不觉地散去,到了清晨鸟叫的时候,我会觉得一切都是场梦境,而我是荒诞中唯一清醒的人。
我的妻子在两年前去世了,是被汽车给撞死的。当时那司机把她给撞倒了,见她竟然哆哆嗦嗦地又爬了起来,于是倒车回来把她给碾了个彻底,从而免去了那些昂贵的医疗费用。他被判坐牢,要吃一辈子牢饭,省去了几千天的伙食费,那可是一大笔钱呐。
妻子生前说过她不想火葬,于是我偷偷地把她给埋了,交到火葬场去的是另一个人的尸体。我杀害了杀害我妻子的那个人的妻子,并雇来一个昂贵的整容师,把她的模样修理得和我妻子一模一样。骨灰盒抱出来以后,我给在监狱里的司机写了封匿名信,大致意思就是说,他老婆的伙食费,从今往后也不用他操心了。我还用透明胶布在信的背面黏上了一撮他妻子的骨灰,用来证明我的话并不是空穴来风。
没有人来抓我,因为那家人为了逃税,找人购销了自己的社会身份,所以就算失踪也没人会来调查。有没有被捕,这对我来说并没有什么太大的区别。妻子死了,我活在世上就彻底断了念想,那星复仇的火焰在我胸中也越燃越弱,到后来干脆熄灭了。
人类,作为群体来说总是可怕的、专横的、冷漠的,就像放肆的侵略者一样,如果你投降顺应他们,那你就能在自己原有的位置上活得安宁;可如果你逆流而上,企图反叛,那他们就会鞭笞你、折磨你、甚至饿死你,心中不会存有一丝怜悯之心。事情其实十分简单,人群的要求也单纯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他们索取的只是个体的灵魂,然后用其来交换金钱、地位、权力,以及那些只有人类社会才能滋生出来的新东西。我妻子的事件使我把人类看得一清二楚:倒车回来杀人的司机省了钱、把这个消息发到网上去的观众过了瘾、法庭上的律师赚了钱、法官履行了决断的职责、狱卒又多了一个犯人需要看守,仅此而已,其他的全然不管不顾。
我害怕这股疯狂的力量,所以我把目光集中在了个体的身上,对我来说,一个人的指甲被折断了,都比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发生了大规模战争要值得同情。折断了的指甲是生命的一部分,而战争是人类自讨苦吃。
自己的生命已经没了指望,我开始对别人的生命感兴趣起来。
我收养了一个瘦得像猴的男童,我给他起名叫黑孩儿,虽然借用了某作家的创意,却也的确符合实际。他看上去有八九岁了,全身的皮肤都是那种煤炭般的黑色,小眼睛里亮堂堂地充满了血丝,身上瘦得只剩下肋骨,有一条还触目惊心地弯曲了,让人搞不懂他的身体构造。
我每天给他提供餐食,但并不尽什么作为监护人的义务。就像栽种一株桃树似的,我想知道培养一个生命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黑孩儿到了我家以后,像野兽似的立即找到了一个对他而言舒适的角落,并在那里撒了一泡尿。我没有干涉他,反正我家有两层楼,平常也没有客人光顾,那点尿骚味也算不了什么。不过,他虽然长得很瘦,但食量却非常巨大。他一天要吃五顿饭,每一顿都要有牛里脊,否则就会感到不满意,然后从喉咙里发出呼噜呼噜的声音,就像猎狗攻击目标前的警告。我精心养育着他,他有再多的要求我也满足,我对这个充满野性的小生命感到十分好奇,经常会在暗处悄悄地观察他,想知道他会做出一些什么异于常人的举动来。
凌晨五点,他会准时从自己的小床上爬起,坐在门前的台阶上凝视远方。有时候,他的手里还会拿着一条只剩脑袋的小鱼,也不知道是从哪儿捞上来的。他不让我近身,就算只是站在很远的地方偷看他的背影,他也会警觉地竖起耳朵,像猫一样,然后不动声色地离开。
他对我完全没有好感,来到我家以后,几乎没有开过一次口,甚至连看都不愿看我一眼。每次我想稍微和他接触一下,那天的事件就会浮现在我的眼前,栩栩如生的,令我感到恐惧。就像头上被泼了一瓢冷水,我有时会忽然清醒过来,想到自己可能已经在家里养了某种危险的生物,就像那个好心的农夫一样,结局是悲惨地被自己怀中的蛇给毒死。
事情还得追溯到我领养他的那段时间。
当时在孤儿院,他坐在一张彩色的小凳子上,手里捏着两块积木,眼睛盯着自己的裤裆。院长告诉我说,这个孩子从来都不合群,也难伺候,经常随地大小便,而且还屡教不改。说着,他把自己的袖子捋上来,露出两排长合了的牙齿印。
“这是他咬的,”院长说:“我让他别在人家的鞋子里撒尿,他就抓住了我的手臂,一直咬,死活都不松口。”
我听着院长的话,看见黑孩儿还维持着相同的姿势,可是耳朵竖了起来,一动一动的,好像在偷听我们的谈话。
“缝了十几针呐,”院长说着叹了口气,“你好好考虑考虑,我们院里的孩子大部分都是很乖的,就这一个,我们拿他也没有办法。”
就在这时,也不知道从哪儿跑来一只黑色的小猫,它的步伐十分轻盈,在一群玩闹着的孩子中间来回穿梭,像是在寻找些什么似的。经过黑孩儿身边的时候,它那竖起的尾巴稍微蹭到了他的手背,于是,两块积木掉在地上,黑孩儿闪电般把猫给举了起来,然后像啃羊腿一样,张嘴就咬。那猫发出了惨烈的尖叫,小脑袋迅速地来回摆动,小爪子疯了似的前后抓挠,但无济于事,黑孩儿的牙齿已经深深地陷进了它的身体里。几缕黑色的血液滴在地上,黑孩儿的嘴角洇开了红,那猫的挣扎也越来越微弱,到后来脑袋一沉,完全没了动静,只有几根胡须还在凄凉地颤动。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直到那黑猫的主人,一个院里的工作人员瞪着大眼跑过来时,院长才反应过来,冲过去把猫从黑孩儿的嘴里抢救了出来。可是已经太晚了,猫早就死了,黑孩儿从地上捡起积木,嘴也不擦,就恢复了之前的那个姿势,两只眼睛一直盯着自己的裤裆。猫的主人哭得伤心,一时间失去了理智,伸手给了黑孩儿一记耳光,打得他从凳子上扑倒在地。在这期间,黑孩儿没有丝毫多余的动作,好像已经丧失了意识,全凭身体的无机性在运动。
那工作人员抱着血淋淋的猫尸,哭泣着离开了,院长正在安抚受惊的孩子们,这时我的心中升起了一股同情。不过那并不是可怜死去的黑猫,而是觉得,被人打倒在地的黑孩儿,是一个彻头彻尾的受害者。过街老鼠虽然是被大多数人所憎恶的生物,然而当捕鼠器夹住它的后腿时,它也只有可怜巴巴地呻吟的份儿。它不明白世界上为什么会有捕鼠器的存在,它也不了解为什么人类如此憎恨它。传播瘟疫、偷食大米、长相猥琐,这都不是它的错,可能在老鼠的世界里,这些属性还被视为美德而广为流传呢,就像人人口中都在念叨的高尚与善良一样。老鼠搞不明白人类,人类也搞不明白老鼠,但人类可以给老鼠下定义,人类可以捕杀老鼠,人类可以给黑孩儿一耳光,打得他动弹不得。
于是过了两天,我再次访问了孤儿院,告诉院长说我要收养黑孩儿。他当然十分吃惊,然而看见我并没有开玩笑的意思,也就端出了那副公事公办的模样,很顺当地就把手续给办好了。黑孩儿被带到了院长办公室,在进门的那一刻与我对视了一眼。我看见了两粒绿油油的瞳孔,我看见了不知道是低于人类还是超越人类的眼神,我发现他的嘴唇红艳艳的,仿佛那天的猫血还没有干透,我看见了一个特殊的存在,但是看不透伴随着这种存在的是光明还是黑暗。
在领养黑孩儿后大约两个月,院长把我叫了回去。他对我说,他们本想通知孩子的母亲,说她的儿子已经被人领养,让她去孤儿院办理一些最后的手续,然而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她。她好像在不久前失踪了,家里也没有别的什么人,现在已经通知了警方,除了得知她还有个丈夫外,还没有找到任何其他的线索。叫我过去,是因为我作为领养人,也承担着寻找黑孩儿生母的义务,他们希望我也协助调查。
我询问了黑孩儿父亲的状况,他们说在监狱,因为开车撞了人,而且涉嫌蓄意谋杀。其实这个问题也纯属多余,因为我早就看见在院方的资料上,写着那个女人的名字,我曾经亲手勒住了她的脖子,并让整容师来将她的脸塑造成我妻子的模样。
这个消息引起了我的反感,没想到人类之间所结下来到羁绊竟然如此阴魂不散。难道光是开车撞人、坐牢、复仇、领养还不够吗?为什么就连像黑孩儿这样一个野兽似的小男孩,也必须要有一个杀人犯父亲呢?
我当天就去了监狱,以探访为由,把这件事告诉了那个司机。但没想到他完全没有在听我讲话,注意力全在他的老婆身上。
“是你杀了我婆娘吗?”司机阴沉沉地说。
我回答得很肯定,就说是,是我杀的,我还把当时的过程都给他描述了一遍。
我看见他捂住了自己的嘴,两只发青的眼圈里透出微弱的红色,鼻子一抽一抽的,好像马上就要哭了,那幅样子实在是讨人嫌。
“为什么?”他哆嗦着问我。
“因为你也杀了我的妻子。”我回答他。
“那他妈的是意外!”他怒吼道,惊动了身后的警卫。“意外!意外!意外!就为了这,我都要坐一辈子牢,你还嫌不够吗?难道必须要把我婆娘杀死,然后给我寄来她的骨灰吗?”他越说情绪越激动,到后来简直语无伦次了。我看见他双手抓着探访室的铁栏,哭得泣不成声,嘴里还不停地说些莫名其妙的话,先说做鬼都不会放过我的,到后来又一个劲儿地求我原谅他,他当时也是一时发蒙,并不是故意要倒车回去的,如此种种,说了一大堆,要不是狱警把他给强制押送回去,我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他。毕竟他说的那些话,我一个字也没有听懂。
回到家,我看见黑孩儿又坐在门槛上,正在啃一个鱼头。他的模样有些不对劲,好像是在我外出期间,有谁来跟他说了些什么,在他那朦胧的意识里留下了不好的印象一样。
我尝试跟他搭腔:“黑孩儿,告诉我,家里来人了吗?”
他只是啃鱼头,不停地啃,嘴角流出了带血的唾液。
我继续试探着问他:“你知道我刚才去哪儿了吗?”
他还是没有理我,不过手上的鱼头已经啃得差不多了,于是他开始舔那鱼骨上残留的肉丝儿。
“我去看你爸爸了。”我说。
他的小身躯略一颤动,嘴里的动作停了下来,那颗干干净净的鱼头也掉在了地上。
“你知道你妈妈死了吗?你知道是谁杀了她吗?”我继续追问,感觉像在用刀子,一点一点地拨开树木粗糙的外皮。
他阴鸷地看了我一眼,喉咙里又传来了那呼噜呼噜的声音。
“给你看看你妈妈吧。”说着我站起身,回到我的卧室,从床底下抽出他母亲的骨灰盒,打开,把那包沾满灰尘的袋子递给他。
黑孩儿拿着那包东西,一开始还以为是吃的,于是他伸出尖利的牙齿,把袋子给咬破了个洞,骨灰哗啦啦地流出,落在地上溅起轻雾。就在那阵若有若无的朦胧中,我第一次看见黑孩儿惊慌失措的模样。他好像意识到了那是自己的母亲,于是表现得像个猴子似的,不停地捧起堆在地上的那摊灰,但又不知怎的,指缝间总是会漏出几缕,于是他又去捧,但每次都没有办法把所有的骨灰都搜集起来。他急得抓耳挠腮,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到最后竟然趴在了地上,伸出紫色的小舌头,把他母亲的骨灰给一一舔舐干净了。
“其实你没必要这么做,”我对他说:“你母亲早就把你给抛弃了。”
接下来的事情没有出乎我的意料。他一跃而起,凶狠地咬住了我的右臂,不管我怎么甩,他都绝不松口。我感到十分疼痛,于是我敲他,打他,把他撞在墙角上,但这些都没有用,他死死地咬住了我的手臂,尖利的牙齿好像已经嵌进了骨髓。忽然一下,我想起了以前人们对付蚂蟥的办法,所以我拖着他,吃力地走进厨房,然后打开煤气灶,把他放在火上生烤。我听见滋溜溜的声音,然后闻到一股熟鸡蛋的味道。就这么烤了不到半分钟,他终于松口了,像一坨棉花似的掉在了地上,小嘴还张着,牙齿上挂着几粒晶亮的液体。
我把他,还有她残损的母亲,一同埋在了离家不远的乱葬岗上。那里埋葬着的都是无家可归的人,他们大多数都是迷途的,我虽然正在充当掘墓人的角色,却自觉已经跟他们埋在一起了。
我挖了很大一个坑,把黑孩儿和他母亲扔进去,再盖好,等到坟包堆起的时候,太阳已经快要西沉了。我扛着铲子,失魂落魄地往家里走,影子被夕阳拉得很长很长。我感觉自己已经没有向前走的理由了,然而双腿还是在不自觉地移动,也不知道控制我的究竟是我自己的生命,还是隐隐四伏于暗处的死亡。
绿色的霭如约升起,当我从回忆中回过神来时,那只卧在墙角上的黑猫已经无影无踪了。看来先前的那些设想都是假的,我半失望半自嘲地叹了口气,从兜里摸出了钥匙,准备打开自己的家门。
就在这时,从远处飞来一块硬物,砸在了我的脸上。虽然并不是很痛,然而这突如其来的一击却让我感到十分震惊。远处惊起几只乌鸦,又有东西飞来,不过这次被我躲开了,那东西砸在墙上,反弹回来,落在了我的脚边。低下头,我看见了一块积木,十分眼熟,而砸中我脸的另一块硬物当然也是积木。
我莫名其妙地环视四周,看见院门口站着一个矮小的身影。夜色已经降临,昏暗中我看不清他的面部,不过从他的举止,以及刚才的那两块积木上,我知道那就是黑孩儿,天知道他是怎么从墓地里逃出来的。
我赶紧跑过去,不过到了他站立的那个位置,却并没有看见任何一个人。四周是寂静又凄凉的夜,猫头鹰站在远处的树上,睁着睿智的双眼俯视着我。我以为自己看见了幻觉,转头要走,脚尖却好像碰到了个什么软乎乎的东西。
那是一只困顿的黑猫,它看上去已经很老了,正在吃树叶。它察觉到了我的目光,于是用爪子搔了一下自己的耳朵,再打个哈欠,闭上了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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