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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叶知秋 | 浪子的回首与奔赴

一叶知秋 | 浪子的回首与奔赴

作者: 另辟蹊径 | 来源:发表于2024-01-14 22:09 被阅读0次

    原创非首发,首发于公众号 无奈大叔的另辟蹊径,问责自负。

    “我要从南走到北,我还要从白走到黑,我要人们都看到我,但不知道我是谁……”这是二姨夫最喜欢的歌之一,之所以说之一,是因为除了这首《苦行僧》,二姨夫大部分时间更钟情于那首《大花轿》,为了象征性地照顾一下通喜的玻璃心,故事的开头就不能是“太阳出来我爬山坡,爬到了山顶我想唱歌……”无他,童年时的噩梦而已。

    至于这两首歌到底属于格调不高,还是属于大俗大雅,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有一点需要着重指出来,两首歌基本靠吼能够完成是肯定的,这爷俩试过。

    听二姨说,年轻时的二姨夫属于村子里的异类,一头披肩长发,一副茶色墨镜,一辆二八大杠,何等放荡不羁,那叫迷死个人。上一代人的爱情,真是让人不好捉摸。其人中学肄业,就霸气地规划并实践了目空大江南北,脚染大好河山的壮举,为什么说是壮举,是因为通喜想象中的英雄人物起码能够做到“逢山开路,遇水架桥”,二姨夫不然,化繁为简,一辆二八大杠竟然也能萌生出自带BGM关公千里走单骑的豪气,当然仅限出发的时候,两年后回家,画面不可描述,不说也罢。

    经此一遭,二姨夫算是暂时定下心来,作为村里独一无二地独立完成外出闯荡的“有为青年”,外加有个村长三姑夫的裙带关系,在村委会里面谋得了掌管村委“应急广播室”的实职,每次村长有啥重要事要宣布,提前有三句一浪高起一浪的音浪“村民们注意了啊,村长有话要说”散布于小村子里的大街小巷,就是出自二姨夫的手笔。话说回来,通喜还是觉得,这种类似于当众宣告此时此刻已经“向天再借五百年”成功的豪气,除了上面三浪,必定肯定且一定还有一浪。

    二姨夫多于早中晚三个时间段在应急广播室待命,跟农忙间歇有关。单就在岗问题,确实是挑不出毛病来,但二姨夫平生两大爱好却是害人害己,一曰好酒,二曰,稍后再曰。这天中午,暑热难耐,二姨夫和村会计广播室内赤膊拼酒,通喜送饭之时见二人已是缠斗正酣,见通喜进门,二姨夫那由于斗酒而变得呆直的眼神立马机灵了起来,“老哥老哥,听我这外甥来一首《大花轿》,唱的那真是”,一个酒嗝,一个伸大拇指的手势“带劲”,张会计想必也是见坡下驴,忙不停的应和,“好,好,太好了,张叔就等这个助兴了。”酒壮怂人胆,酒气想必也壮,通喜哪能明白,其实是这哥俩斗酒都到了瓶颈,多喝一口都嫌多,满脸绷得通红,正在找台阶了,通喜此刻进门真是刚刚好啊,不过当时那氛围也确实配得上通喜来上一首《大花轿》,于是乎通喜扯着嗓子就来了,“太阳出来我爬山坡,爬到了山顶我想唱歌,歌声飘给我妹妹听啊。”当听到“妹妹”二字,二人竟然也不自觉的一起唱了起来。果然,想要将两名及以上成年男性的恶趣味激发出来,无非两个条件,地点够私密,人物是异性,足矣。等等,私密这事,确实是有待商榷啊,毕竟这是“应急广播室”。然后就是那一幕,“歌声”飘出两公里,“歌声”飘荡半小时。这仨货是在村长大人气冲冲闯进广播室的那一刻才意识到,某时某刻,大喇叭的红色按钮不知道被谁悄悄地摁开了,“咦——,我一开始还以为盘里的火风唱的,越听越不对,越听越不对,起初一个声,一个声又变成了仨声,三个声里面还夹杂着一个童声,这样还中,老少爷们也能凑活着听,主要是这个调跑的啊,恁俩快领孩子出去听听,出去瞅瞅,离着村委大喇叭最近的老李头家的驴都挣开缰绳蹿出去了,这时候活村的驴都在叫唤,半村的人都在抓驴,简直乱了套了。”待到在村长的威压下,仨人走到外屋,透过窗户就看到了满院子的老少爷们儿在哈哈大笑。通喜此时方才知道,为什么是半村的人在到处抓驴了,原来剩下半村估么都在这院子里了。二姨夫的脸皮在酒精作用下足足二尺有余,毫不怵场,长发一甩,拖着通喜率先出门,借着酒劲,扯着嗓子来了一句“小弟王有才,感谢大家捧场”,然后是双手抱拳,深鞠一躬,差点摔了个狗吃屎。村长没好气地骂了句“狗日的”,通喜则羞得耳根子红到腚了。

    村子里自然有村子里的行事方式,面对小辈闯下的“滔天大祸”,村长也不过是踢出一脚加上一句“狗日的”了事,村民们也权当看戏,不曾计较,无非是多了一则田间地头拟或茶余饭后的谈资,冥冥之中,有一种迷之平衡,当然,长大后的通喜分析,形成这种平衡的原因啊,不是不懂,而是不碰。劳累过后的饱睡,小村子复归平静。

    二曰好赌,二姨夫尤擅空手套白狼,但又不求盆满钵满,一夜暴富,而是确保每日必有盈余,有钱换酒,倒也真能做到。就这一手,乡村赌坛人人称奇,却不得要领,当然也不至于记恨。

    越是奇怪的事情就要越探个究竟,颇有法律术语“探求真意”的意味。尤其是将其视为“赌坛神通”的一众赌友,妄想偷师学艺,名利双收。二姨夫虽不明所以,但也当真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了。若放在今日,通喜一定对二姨夫私相授受一番关于“欲练此功,必先自宫”,待一众人等自宫完毕,再翻到“如不自宫,亦可成功”底页而失不复得,无助问天的段子,让二姨夫如法炮制一本《赌术秘籍》不可,奈何时不待我啊。

    言归正传,用二姨夫自己的话说,“这辈子没受到过这种关注,玩牌的时候,盯我的人简直是全方位无死角,这也就忍了,拉屎尿尿都有人扒门口听声,恶心的我都有点尿等待了。”即便如此,众人还是一无所获,于是他们得寸进尺地深入到二姨夫的工作和生活,二姨夫到哪他们就到哪,用二姨的话说“那时候你二姨夫就是一只大蛤蟆,村子里天天都是小蝌蚪找妈妈。”直到有一天,有人竟然翻墙进院听墙根,二姨夫因此真的落下了尿等待的毛病。这一句,得细品。于是乎,下定决心于第二天晚间某时某刻于某地,召集众人,揭晓真相。

    时至,人至。在一众糙汉子翘首以盼下,二姨夫也不废话,一个箭步助力跑上赌桌,大有进门脱鞋就上炕的架势,待众人还没反应过来,不由分说地,一把将下身脱得一览无余,这突如其来的举动,直接给众人整蒙了,他也不搭理,说道:“来来来,不是都好奇吗,快看看,咱爷们是不是也没多长一寸,行了,看一眼就得了,还真得拿尺子量量咋地,跟这个没关系。可能有关系的是这。”说着一巴掌拍向自己的大白屁股,众人忙转移视线,那个被通喜和二姨夫所赐,抓了半天驴的老李头最靠前,最先发现蹊跷,不解道:“这屁股蛋子上怎么这么多大痦子啊?”旁边有人忙抢话道:“痦子?恁家痦子还带翅膀?这玩意,看着好像是苍蝇吧。”听说二姨夫有一屁股苍蝇,大伙靠的更往前了,此时二姨夫终于又开腔了:“算你识货,出门两年多,叫得上名字的地方一共走了十八个,最后到的天津卫,天津卫当地有个很有名的纹身师,我一不做二不休,就把二八大杠抵了,屁股上换了一十八只苍蝇,这玩意叫纹身,看归看啊,都是大老爷们儿,可别上手,已经被你们吓得尿等待了,别再拉不出屎来。”待众人争先恐后地一探究竟时,二姨夫继续说:“咱话说前头,今天光着腚给你们看,就是让你们瞅瞅,我比你们除了腚上多了这一十八个苍蝇外,都一个屌样。”

    当然二姨夫没说的是,这纹身其实并不是出自大师手笔,而是学徒权当练手给纹的。二姨夫有次喝醉酒跟通喜交过心,当然目的是为了督促通喜上进现身说法,虽然现身得有些别具一格,但是符合二姨夫一贯风格。原来当年到天津卫的时候,二姨夫已经外出闯荡了一年多,仗着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的优势,也不至于沿街乞讨。走街串巷的时候无意间注意到了纹身的城市年轻人,觉得非常新鲜,于是就萌生了纹身后回村炸街的想法。顺藤摸瓜,找到了纹身店,看着二姨夫这一身打扮,老板倒也没瞧他不起,让进店来,二姨夫有个难言之隐——想纹身,又没钱,想出了拿二八大杠换纹身的点子。纹身师傅正愁俩学徒没人练手,就象征性地出门瞧了瞧这车子,在二姨夫一脸意外中一口答应了。但是老板有言在先,天津人讲究一个店大不欺客,纹身之前得说个清楚。纹身可以,但底稿他来,上手得让俩学徒来。在二人你来我往地极限拉扯后,最终达成一致:老师傅出图,俩学徒上手。二姨夫留了一手,纹身位置选在屁股,为的就是防止俩学徒给纹走鸡了,退而求其次,也就不奢求炸街效果了。既然选在这个位置,题材就可以相对开放一些,老板就开玩笑道:“纹苍蝇吧,一定(腚)蝇(赢)。”还嘱咐二姨夫玩牌的时候尽量别起身,这叫稳蝇(赢),保证这个题材独一无二。也出乎老板的意料,这玩笑话,二姨夫竟然一口答应,心想,你不是要让学徒练手嘛,那就来上十八只,一个臀瓣九只。俩人一拍即合,说干就干,典型的相向奔赴的合作共赢。阴差阳错,二姨夫后半年腿着回村,冥冥之中也是早已注定。这一句也得细品。那时那刻,二姨夫将此事挑挑拣拣地向众人复述了一遍,说道:“事就是这么个事,有用没用我也不知道,以后谁要是再跟着我,听我们家墙根,我转脚就大喇叭给你通报了。”众人倒不介意二姨夫撂的狠话,一听这纹身这么厉害,更得仔细端详。

    就在大伙儿看的怔怔出神时,警铃声大振,村长领着民警破门冲进了屋子——抓赌,迫于民警的几声“都不准动”,屋子里瞬间定格,那场面真是蔚为壮观啊。此情此景,此时此刻,定格的画面着实有点辣眼睛,屋子的正中位置有一张桌子,桌子上站着一名中年男子,上身背心,下身裸露,提裤子的手到了半截不知道还该不该再往上提,这人是二姨夫无疑了,一帮老爷们都伸头直勾勾地盯着这名中年男子裸露出的屁股,可恨的是竟然还有人在数数,更甚者一边看还一边点着头,就好像是分析出了苍蝇的摆放是按照五行八卦拟或是北斗七星。这画面竟也能保持住了。纵是见过大风大浪的村长大人也是尴尬至极,“咦——,丢先人的脸面啊,这个村长还怎么干啊……”

    也许福祸相依便是如此。调查一通,给出警的民警难住了,这事怎么定性,你说他们赌博吧,赌牌一张没有,赌资一分不见;你说他们聚众淫乱吧,摆明了一群大老爷们,还没肢体接触。眼看着一众农活主力都在这了,村长把事情弄明白后,羞红的老脸先放一边,自己村的屁股还得自己擦,犊子还得护啊,拽着二姨夫到院里找到带头的民警,递上去一根烟耳语一番,耳着耳着就耳出声来了,甚至对天起誓“丢人啊,我一定好好收拾这帮狗日的。”“有才,有才,裤子扒了给刘所再看看,是不是这么个事。”已经调查清楚的民警连忙阻止,“老村长,我们弄清楚了,没必要,没必要啊,我们就权当咱们是个艺术村。”

    成长的代价之一就是一旦意识到告别这件事情,就会有着没完没了的告别。人生除死无大事,父母已然是一个人生与死的最后一道屏障,就像李宗盛的歌“越过山丘,才发现无人等候”,这道屏障没有了,下一个必然就是自己。虽然“人生除死无大事”这话,从罗京民老爷子的嘴里一字一顿的说出来更有味道,但斯人已逝,好在人对于生死的感悟是一样的,只不过表达的方式不同,当我的长辈大年初一已经无年可拜的时候,也会不无苦笑地说“这就等着了,也就数着了。”虽朴实无华,但细品之后,既是机锋,又富哲理。

    当然,仅次于“人生除死无大事”的大事便是跟自己告别,跟自己的过去告别,脱胎换骨、涅槃重生。也并不是所有人都有机会在一个合适的时间点跟自己告别,茫茫人海,又有多少人或因贪婪或因羁绊,日日夜夜或主动或被动地重复着一眼能够看到头的生活。

    二姨夫在抓赌风波后依然我行我素,乐得逍遥,牌照玩,酒照喝,还是一样的百无禁忌。通喜印象最深的一次是,二姨夫跨村喝大酒,跨村跨到通喜村,酒足饭饱后,撞开通喜家大门直冲屋门而入,进门直扎炕头,呼呼大睡。撞上影壁墙的摩托车尚未熄火,后轮还在不停地打转。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震耳欲聋。

    二姨夫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这里为什么说是“二姨夫印象最深的一次是”而不是说“通喜认为二姨夫印象最深的一次是”,那是因为这次之后,二姨夫已然开始“下山”了。话说打从“抓赌风波”之后,二姨夫也参与了几次牌局,但是离风波最近的几次,大家一反常态,都是站着玩,玩牌这件事,尤其看重“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大家必须保持一个姿势,既然有一人站着,那就索性都站着,个中缘由,大家也都看破不说破。这么玩了几次,二姨夫明显感觉出牌力已经不如以往了,终于有一天,二姨夫势盛,大杀四方,一改往日低迷,扬眉吐气了一番。牌局结束,众人怂恿二姨夫请客吃饭,二姨夫自然当仁不让,宴请众人饱餐一顿,待到散席,已是下半夜,二姨夫踉踉跄跄地推开院门,黑灯瞎火地朝屋门方向摸索,走到半截,一脚踩空掉进了院子里的水井,不知幸与不幸,在下沉的最后一刻,一把抓住了井口的自行车,当那一嗓子吼叫惊动了里屋的二姨,惊动了左邻右舍,呈现给大家的画面只能用四个字概括“人车合一”,当众人将二姨夫从水井里面救上来,靠近井壁的衣服和皮肤已然血肉模糊,不分彼此,整个自行车的轱辘严重扭曲变形,上半身被自行车的三角区域夹住,轮毂上的辐条崩的全身坑坑洼洼,总之这架势,就感觉此时此刻就是告别仪式了。

    经过半个多月的治疗,二姨夫出院了,除了走路拄着双拐,脸上的结痂还没有完全褪除,但已并无大碍。在二姨的搀扶下,一瘸一拐地走向了自己的工作岗位“应急广播室”,不多一会儿,村里的广播响了“老少爷们儿注意了啊,老少爷们儿注意了啊,我是王有才,我是王有才,今天我有话要说,感谢老少爷们儿把我从鬼门关拉上来,我出院了,经过深思熟虑,我决定告别牌坛了,不是因为掉井里害怕了,而是我毁容了,脸留疤了倒不要紧,但是屁股蛋子上的纹身,连着皮肉都被磨掉了,现在就只剩下两个苍蝇头了,俺外甥通喜有文化,他说再玩牌也就能得到点蝇头小利了,木得办法,老天爷不赏这碗饭了,后会无期了。”二姨夫关停了广播,向三姑夫村长辞去了应急广播室管理员的职务,当然,此次的回应除了那句“狗日的”,还有一句“浪子回头金不换”。在二姨的陪同下,做了这件可以堪称是“有才列传”的最后一件事,洗尽铅华,磨平棱角,开始了新的生活。

    无论是在生命的哪个阶段,在绝大多数事情上人人都会追究一个对错,当然只不过是每个人眼中的对错而已。就像为了彰显挑战宗教权威,挣脱封建束缚的“地心说”和“日心说”一样,“日心说”对吗?“地心说”又错吗?浩瀚的宇宙无边无际,渺小的恒星就真的是最中心的一颗?同样微乎其微的地球就一点机会没有吗?不见得不见得,只不过哪一种理论更被大多数人需要而已。二姨夫的蜕变又何尝不是?成年人的世界早就不再计较对错,而是更看重得失,二姨夫肯定有得有失,不过原因嘛,不是因为贪婪,而是因为羁绊。两年后,表弟出生了。

    五年后,一纸入取通知书送到了通喜家里。通喜入学天津卫,作为唯一一个去过天津卫的亲属,二姨夫主动请缨,决定送娃千里。慢慢吞吞的绿皮火车就像一个时光机器,通喜带着村子里这些有趣的人、有趣的事的记忆,慢慢地、慢慢地破茧成蝶,从一个见证者,旁观者,逐渐成为一个主导者,亲历者。当两鬓白发生,一次次努力回想那个第一次走出天津卫火车站,一脸欣喜,满眼期待的孩子时,已是越来越模糊,是傻也好,是真也罢,五味杂陈,一言难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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