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借账单

       无意中翻到父亲遗留下来的一张上学借帐单，这是父亲当年借钱供我和弟弟读书时记录下来的。这张单子大概有二三十年了。借账单上，父亲写着有我认识的、不认识的八个人的名字，借款从两百至一千三百元不等。尽管存放年数已长，借账单有些破损，纸张发灰，但依然可以看到父亲工整、晶亮的笔迹。

       这张借帐单令我泪目。记忆中的父亲低调温和，寡言少语。听母亲说，父亲年轻时家中阶级成分不好，我的大伯，也就是父亲的大哥因忍受不了日夜批斗而上吊自杀了。父亲也因害怕惹事而变得谨小慎微，很少与其他人来往，是村里沉默的大多数。

       没想到后来，一双儿女勤奋好学，纷纷考上了满意的学校。这对于靠种粮为生的父亲来说，是一件天大的喜事，也让他觉得终于在村里人面前扬眉吐气了。但对我家来说高昂的学费却让父亲犯了难。印象最深的一次，是收到弟弟大学录取通知书，按理说应该是全家最高兴的时候，但母亲却愁眉不展，我知道是钱的问题，便问母亲家里还有多少钱，母亲说：“五十元!”。父亲从来不告诉我们家里的状态，磨难使他充满韧性。

       为了让我们都能顺利完成学业，父亲打破沉默和谨慎，跨入亲戚朋友的家门开始借钱。听母亲说，凡是相识的人，父亲都去借了一遍。我知道，依父亲的性格，当他走进亲戚朋友家时，一定在他们门口徘徊过好多次；开口借钱时，内心一定是犹豫、胆怯、难堪的。一想到这里，我的内心无比心疼，只恨自己晚生了多少年，没有成为父亲身边熟识的人，如果那样，我一定尽其所能帮他分担忧愁。

      借账单上，父亲一笔一画写下了肯借钱给我们的人的名字和金额，父亲对这些人是充满感激的，也表明了他日后还账的决心。除借账单上的人外，还有另外一些亲戚也借给过我们生活费和学费，我知道的。在我和弟弟先后毕业有了自己的第一份收入后，父亲并没有要求我们帮忙还款，他说，家里没有学费负担了，这些欠款他自己能还。父亲依然起早贪黑忙碌着，省吃俭用聚钱还账。令人心痛的是，不久以后父亲出车祸了，他永远离开了我们。父亲最终以生命为代价兑现他的承诺——用车祸赔偿款还完了因我们上学而欠下的最后一笔借款。

       父亲的一生是苦难的一生。年轻时经受阶级斗争的折磨，中年为儿女上学呕心沥血，晚年为还债精打细算，直至离世。苦不言悲不泣，记忆中的父亲从没在我们面前流露出半点为难的神色和言语，但我知道，父亲的心里一定是苦的。

     父亲是我们生命背后一个庞大的靠山，在他的庇护下，我们才得以顺利完成学业。可是，年少不懂事的我们却并没有体谅和理解他的艰辛，没有给他一个拥抱，没有给他一句安慰的话，甚至，读书期间还嫌生活费太少；抱怨快开学了，学费还没凑齐，还有很多东西没有买······。

       父亲成为我生命里最痛的回忆。

        我对当年借钱给我们的人是充满感激的。二三十年前父亲的亲戚朋友都不宽裕，他们大多像我父亲那样靠种地为生，唯一的收入是卖粮和棉花，除去投资买农药化肥，剩下的钱仅能糊口，那借出的几百块钱也许是他们全家的积蓄。借账单中有两人是工作人员，每月可以领工资，但那时的工资都不高，而且他们都是当时称为的“半边户”，配偶和孩子都在农村，有一大家子人要养，那借出的钱对他们来说是一笔巨款，够他们积蓄一年或几年。为了帮助我家渡过难关，这些亲戚朋友们纷纷慷慨解囊，伸出了援手。这么多年了，这些人从来没有在我们面前提起过曾经帮助过我们的事。如果不是这张借账单，也许我永远不知道他们曾帮助过我们。

         人间自有真情在，他们的善心我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