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两周前,我23岁生日那天,临下班的时候犯了一个蛮严重的错误,客户大发雷霆在邮件里连用五个感叹号,我急忙打电话过去,慌慌张张道了歉解释清楚了问题,挂了电话以后才发现每一块肌肉都紧绷着,手心已经密密麻麻出了一层汗,一个没绷住,对着电脑就哭了,事情紧急也没有时间去洗手间收拾一下情绪,就右手握着鼠标,左手拿着纸巾,边哭边把活干完了。
后来我同朋友讲起这件事,朋友替我抱怨道,干嘛对一个小姑娘那么凶。
然而这正是我沮丧的原因。
办公室里数我年龄最小,同事偶尔开起玩笑来还会叫我“our baby girl”。大概是这个原因,潜意识里我总想表现出最大程度的成熟与专业,以证明自己可以像其他人一样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从容应对各种棘手问题。一直以来我的成绩和形象都是得到认可的,上司也曾夸我说一点都不像刚毕业的学生。而在办公室里情绪崩溃这种事情,从任何角度来说,都是非常的不专业。更糟的是,自从那件事情以后,每当有客户在邮件里问我问题,总会有同事不经意地来看看我,问我需不需要他们去跟客户沟通。 甚至给了我一份“脾气不好的客户”名单,告诉我如果看到这些人的来电,放着给他们接就好。
他们是真的非常怕我又哭吧。
这件事情令我十分苦恼,因为我觉得自己的职场形象正在往一个我并不希望的方向发展。同事们似乎通过这件事觉察到了我与他们的资历与性别差异,开始善意地对我加以照顾。然而我却觉得我再也不是一个与他们平等的个体了。我失去了自己曾经引以为傲的战袍与铠甲,成为了大家眼中“哭泣的小女孩”。
也许因为天性敏感多虑,优柔寡断,我一直都羡慕那些雷厉风行有着一颗铁打的心和高速运转的聪明头脑的职业女性。因此,当我没能完美呈现一个有力的去性别化的职场形象时,我觉得自己非常失败。
而我恰好又是非常注重集体认同感的那一类人,需要通过在一个团队里做出贡献并获得赞许的方式来完成自我价值实现,这令我常常会有一些工作狂的潜质,近乎偏执地追求项目的完美,任何瑕疵都会带来强烈的焦虑,而成功完结之后又会获得巨大的成就感。这种性格使然,很长一段时间里,我无法想象不工作的人生是什么样的,无法想象生活被洗衣煮饭与照顾家庭这些“琐碎”的无法获得成就感的事填满是什么感受。我曾经觉得工作是这个商业社会里能使女性强大与自由的唯一途径,并且为自己努力向“职业女性”这个标签靠拢而感到骄傲。
然而工作真的可以使女性强大与自由吗?
或者说,一个鼓励女性就业的社会,女性权益就真的更平等与完善吗?
2.
1942年珍珠港遇袭,美国正式对日宣战。适龄男性都加入了军队,提枪上了战场,把无数空荡荡的工厂留在身后。没有了工人,美国工业和制造业眼看要瘫痪。政府急需挖掘新的劳动力来顶替男人们原来的工作岗位以维持战争所需的设备和物资。 于是一夜之间,铺天盖地的报纸杂志,电视广播,都开始号召女性走入工厂,拿起钻头和铆枪,顶替她们参军的丈夫与兄长的工作。
("我们能做到" -J. Howard Miller, 1943)这是美国历史上女性第一次大规模进入职场,然而她们的工作大都是最苦最累的底层体力工,在环境恶劣的工厂车间操纵重型工具,事故频发,健康没有保障。并且同样的工作,女工的待遇仅是男工的60%。 然而在这样的条件下,女性还是撑起了美国工业,度过了艰难的战争时期。
许多女性在这一时期对自身的能力有了新的认识,也开始适应了全新的角色。然而战争结束后,男人们从战场回来,需要重新在社会上获得一个位置。于是政府对女人们说:好了,你们的职责完成了,现在把工作还给这些从战场上回来的英雄们吧。媒体的传播导向瞬间变成鼓励妇女们让出岗位,做回家庭主妇。大部分女工被解雇,工业社会又重新成为了男人的天下。
几十年过去了,尽管进入职场的女性越来越多,但整个工业与商业社会,仍是由男性主导的。 长久以来的玻璃天花板,将女性死死地卡在螺丝钉的位置,而决策层任何的利益倾斜,都可能导致螺丝钉被换掉。是的,我们不大可能再听到“回家去,把工作让给男人”这样明目张胆的歧视了。但是在男权主导的社会中,女性的许多自身特点都成为了劣势,比如怀孕与生育。整个世界是按照男性的规则运作的,女性如果不愿意改变自身来迎合规则,最终还是只能“把工作让给男人”。
3.
我在大学时一门关于性别平权的社会学课上了解到,中国目前女性就业率高达73%,远远领先许多发达国家,是全世界女性就业率最高的国家之一。
然而在这高就业率背后,是中国女性面对现代社会和传统家庭的双重期望时的不堪重负。现代社会对拥有高学历的女性有着很高的职业期望,而在传统的家庭里,这些女性仍需从事主要家务,承担照顾小孩与家人的责任。 在中国,女性既承担有偿工作又承担主要家务已被认为是人生常态,人们并没有second shift的概念:日常家务所耗去的精力与时间,已相当于第二份工作。很多中国的职业女性,其实都是在同时打两份工,牺牲掉个人娱乐与进修的时间来操持家务。而在主要生活开支上,还往往被要求与配偶共同负担,所以仍须维持一份有薪酬的工作。
而女性如果无法承受双重压力,选择辞去工作做全职主妇,则会被舆论指责对家庭没有付出。不仅男性,许多像从前的我一样的女性,都无法看到照顾家庭需要付出多少心思与努力。
所以很多时候,工作并没有使我们变得更独立且自由,相反,它成了男权社会挟制女性自由意愿的工具。很多女性选择工作并非因为她们真心热爱自己的事业,而是为了服务于男权社会的利益。
还是那门性别平权的课,教授带着我们讨论了一整个学期,讨论了所有能想到的女性权利不受保障的例子。我们站在这些不平等的荆棘围成的圈中,觉得腹背受敌。
教授问,所以怎么办。
我们开始七嘴八舌地讨论,从宏观制度的角度,到微观个体的角度,想尽了一切可能推进平权的办法,然而说说简单,真的执行起来不知道要遇到多少阻碍。
到期末的时候许多人都在课上哭了不只一回,包括我,因为对平权的实现感到十分悲观,觉得这事儿太难了,付出的努力随时会被打压,更不要说还可能有猪队友。
然而前段时间女生节的事情让我觉得,似乎还是有点希望的。
几年前我第一次听说女生节,看到各大高校拉起的横幅,就有些隐隐的不舒服。首先我一直不太欣赏在亚洲很流行的“卖萌”文化,女孩们用不符合年龄的幼稚行为来获得宠爱,我觉得这是对女性智慧的一种轻视。真正可爱的姑娘,是在表现与年龄相符的智慧与理性时,不经意流露的天真与不设防,而不是故作姿态。然而女生节之所以能大行其道,说明这种低龄示弱文化已经深入人心了。女孩们生怕和“妇女”这个徐娘半老的词扯上半点联系,商家也借此用消费主义煽动人心,让姑娘们觉得韶华苦短,得赶紧享受,不然过几年成了妇女,就不能被捧在手心当小公主了。
然而我在纽约街头见到的最有魅力的女性,都是有些年纪的。头发里已夹杂着银丝,脸上的皱纹也毫不掩饰。但是她们站在那里,或行走如风时,那种从容却强大的气场令人觉得,一切岁月的痕迹对于她们都是锦上添花的装饰。如果可以,我真想做这样的妇女。
不过这几年,我很开心地看到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女生节”这个陷阱,并且随着移动媒体的爆炸式普及,信息传递的深度与广度都是革命性的。前段时间铺天盖地反女生节的文章和评论让我觉得,许多个体的力量也许是可以向上影响到制度的。 而更重要的是,信息能够被广泛传播,至少可以帮助更多人了解关于性别平权的历史与进程。毕竟,只有在了解的基础上,支持与反对才是有意义的。
4.
无论你是男性还是女性,希望有一天你选择工作,是因为真心热爱你的事业,享受奋斗的快感,而不是为了顺应社会舆论,承担社会对性别的刻板印象。也希望你选择成为全职主妇/煮夫,是因为真心热爱生活的艺术,享受照顾家人的乐趣,而不是因为感到在职场的回报配不上自己的努力。
希望有一天,我们都可以真正选择自己的生活,而不是在偏见造成的直接或间接的原因下,被生活所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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