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五点半,桌子上已经摆放好了两碗香喷喷的油泼面。
我三两下穿好衣服,洗脸刷牙。吃饭期间,我们都没吱声。饭后,我爹挎着他那个用了十五年的工具包,我提了一把铁掀。我们告别了那间三十平米的小出租屋,就着月光,匆匆忙忙地朝那两架老自行车走去……
那两架自行车,驮着人咯吱咯吱地做着直线运动。夜色深静,冬天的夜色更静。
我们沿着那条寂寞的街道骑着。这条外滩街离市中心很远,它是一个贫民区,僻远。从这个时辰到八点钟几乎看不到任何餐店开门。因为没了那耀眼的灯光火亮,整个大街小巷除了几个扫地的清洁工时而在黑暗中蹿出半个脑袋,就只剩下几个等早车的人。随着天色一点点转明,路旁的杨桐变得清晰可见,马路上也多了一些骑自行车的人。他们中有几个泥瓦匠,和我爹一样,在后座上勒着一个破旧的工具包。他们主动向他靠近,好像是他的工友。又有几个,戴着口罩,蒙着头巾,是女人,后座上都绑有一柄铁锨……这些来自四下的民工,组成了一支奇特的车队,不约而同地朝市里的人才市场前去……
一小时后,城市里熙熙攘攘的菜市场在我的眼睑铺开。这个菜市场贯穿着两条街,一条正街,一条小巷。正街的大拐弯处,是不知什么年代建下的一座城墙。城下是一片宽阔的场地,每天早晨,不分春夏秋冬,这里都聚集了大批卖早点的商贩,他们不卖别人,只卖给那些来此等待雇主的临时工。
男人和女人大多没吃早饭。他们往地上铺个麻袋,就十几个蹴成一道,喝着豆浆,吃着油条和煎饼果子。那些为雇主寻找工人的小头目一旦出现,他们会立即丢下手里的东西凑上去。人家说要几个瓦工,几个小工,几个打扫的,几个做饭劈柴的,价钱合适,就跟着去了。价格太低,也有好多不愿意去,就在地上打起扑克。越等越急毬,到了后面,再有人来问,钱少也跟着去了。因为错过了早市时段,到了中午,大家伙都散了,这个地方就无人问津的了。这一天也就分文不获了。
我和我爹蹲在路旁焦急地等待着。那几个同他闲谝的瓦工已经断断续续走了。他们有的拉他去,我爹不去。爹嫌工钱少。这个季节的瓦工较多,市场要人也是一茬接一茬的,五花八门。一些粉墙贴砖的细活,价钱比砌墙上毛面高,往往需要心细技巧的人。爹他就是做这类“细活”的人。而且整个市场和他做得一样好的并不多,爹于是就成了他这个圈子里的“大师”。因此,他很不情愿去接受那些无技艺标准钱又少的“粗活”。往常这时候,他都是很快就被人挑去了,但现在,他已经做好了接“粗活”的准备。
一辆比亚迪轿车里面钻出一个鬼头鬼脑的家伙,向稀碎的人群喊道:
“还有瓦工没?”
“有!”这是一个藏在角落的矮个子发出的声音。随后又有两个年纪显大的排着队走过来。
“还有没?”
“我也是!”爹提着他的工具包迅速站起来说。显然,他现在已经不考虑干什么类型的活了。只要有活干就行。
“再来两个小工。”
“我!”我抢声道。他瞅了瞅我的身材,还算壮实,说:“上车吧。”又转向人群,揪了一个中年男人。
我们坐着卡车在一栋两层的毛胚房前停下。众人纷纷跳下车,开车的男人开始交代当天的任务。交代完毕,他转身就走了,诺大个空房加外场就剩下我们几个临时工。
爹开始站在竹架板上,那灰板和泥页很快便如两把利剑一样挥舞着。而我爹,又变成了一个战士。他的胳膊是那样有力,那双大手上的茧子完全不畏惧水泥的刺激。我常常设想,如果他生于古代,一定是位将军。
他对这项活儿已经很熟悉,因此做起来很快。快到其他几个瓦工的速度完全跟不上,快到我和另一个小工半天供不住砂浆,快到他又忍不住开口骂人……
和我搭伙和砂浆的男人有五十多岁,人瘦,个子不高,但仿佛很有力气。他的两道剑眉随着胳膊摆动一上一下,让蓬乱的脸显得十分不协调,但同时却让他那双深邃的眼变得更具识别力。他好像看出我是一个高中生,而且还是一个高考落榜的差生。因此总是使唤我浇水、拌灰,至于把水泥从屋里扛出来这件事,他仿佛觉得一个人完全能解决,丝毫没让我插手。
老头看我铲了一阵子便汗流满面,鼻涕嘀嗒,让我放下铁锨去歇歇。我喝了一杯茶水,没敢停下,接着同他把一堆砂浆提完。
午餐是米饭,随便扒拉几口,就又投入到那种被汗水洗礼而忘我的境界中。老头的力气明显不如前半天了,沉重的水泥使他面色通红,汗如雨下。我忙给他端了水,让先歇会儿。自己又咬紧牙齿,像对抗死亡一般强忍着将剩下的七袋水泥抱出来。他看见我浑身脏兮兮的样子,似乎很是心疼。
傍晚,在灰色的水中洗过手后,我浑身无力地坐在地上。这时,我们一天的工作以现钱的方式宣告结束。我爹和几个瓦工得了二百六,我和老男人每人一百五。大家得了钱,说声“下次有活了联系”,接着便各自走了。
老头还和我们一道走,说他家就在附近。出了巷口,从一栋八层的居民楼下走出一个年轻女孩。她朝我们迎面而来,到面前时突然喊了一声“爹”。我这才灵醒,原来竟是他女儿。他瞥见她穿着黑色牛仔裤,深蓝色针织毛衣,浑身上下整洁而大方,还透着一股香草味儿,便不由地低下头,没敢看她正脸。只听见爹和她说着话。爹似乎很喜欢她,亲切地问:“上大学了吧?”
“叔叔好,今年刚大一。”她谦虚而礼貌,语气中透着一股清纯。爹和她聊了几句,在居民楼前终于分手。老头搭着闺女的肩膀进去了。
他们走了,在茫茫的人里与我分道扬镳。我们又骑着那两架上了年纪的伙计走在来时路上。
“爹,你换辆电动车吧!”我突然说。
“换!等你上了大学就换!”我望着身下这辆破自行车,我的心也和它的轮轴一样循环转动,一串串泪珠跌了下去,消失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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