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身体已是大不如从前了。
除却常年吃药,每天午饭前,她都要给自己打针。那药出了冰箱的保鲜柜里,便要立刻注射完毕,否则容易失效。2摄氏度的液体,在几秒钟内注入身体,是何种感觉?若是你在北方的冬季打过点滴,一定深有体会。
每次看着母亲给自己打针,我都会产生一种所有希望被从身体里迅速抽离的错觉,似乎留给我的,只有绝望和失落。那样的感觉甚至让我怯弱到不敢抬头去看她打针。对于母亲的病症和痛苦,我无能为力,我只能喊她赶紧来吃饭。
母亲总是对我说,她现今是勉存于世的。
母亲过去何尝不是这样辛劳?!
她做了大半辈子小学老师,教过的学生多已如我一般长大成人,为夫为妻,个中不乏出类拔萃者。母亲虽说不上桃李满天下,却也为那几个村庄的义务教育耗尽了几近所有的精力和时光。
母亲是个善良有爱心的人,她不仅将爱给了我,也给了她所教授过的学生。
我至今仍然记得,班上一个叫小宇的同学,他的手每到冬天都会生冻疮,手背开裂,血浓外涌。那时我们借住在学校,母亲每到课间时便在自家炉子上专为他煮上一壶热水,又自己掏钱包买了治疗冻疮的药粉,一起掺和了,给他在我家的脸盆里泡药汤。
母亲因为对学生的关爱,受到了几乎所有学生们的爱戴。我至今记得,她带着我调离了那个村庄后,那个班的同学们还集体来我家看望她,并帮着我家做家务的场景。
母亲从工作到退休,都在小学、幼儿园工作。她先后做过老师、校长,退休前又回归到老师的职级。可是她的薪水却并未随着职位上升而增加,反而始终微薄。从小到大,她靠着这份不起眼的薪水,加上父亲的薪水,一边偿债,一边供给整个家庭的支出。
我家办过厂,赔了钱,我曾经讲过。
那笔欠款在90年代的乡村可谓大数目,直到我读高中时才还清。我其实很少提及这件事。毕竟被乡里踏上门来索债的滋味不好回味。
虽说讨债的乡亲们碍于情面,都是良言善语,但是那种羞耻感却依然扎进了我心底。母亲是个要强、要脸面的人,其内心的煎熬和痛苦,相较于当时尚年幼的我而言,又岂是数倍数十倍之多?
时至今日,那段记忆已经模糊。只是隐约记得,有一日债主上门讨债时,母亲坐在水龙头旁洗衣服,而我在一旁玩耍。待那个讨债的乡亲空手而归后,母亲就一直坐在那里,看着水里的衣服发呆,似乎周围的时间都凝滞了一般。
母亲似是在那里呆呆得坐了好久,进而忽然动了,她低下头用力搓洗衣服,伴着去而不复返的流水,拼命得搓洗。
母亲那双被凉水浸得通红的手,似乎集中了她身体、灵魂中所有的气力一般。
后来,母亲便拼命得挣钱还债。为了多挣点钱,她和另外一个要好的女老师跑到别的县城,趸来测试题,卖给其他学校。那段时间,母亲骑着单车,周而复始的奔波忙乱,她的作息表中完全没有单休和双休的空格。
她是辛劳了大半辈子,从来没享过什么福。
即便家里条件不宽裕,可是母亲总是尽其所能的对我好。
从小到大的吃穿用度不必说,我的第一台电脑,便是母亲从学校买来的。
当时两个学校合并,处理了一批联想品牌机。原价是4000元,员工内部价是2000元。虽说是旧电脑,却是九成新。母亲二话不说就给我买了下来。看着联想logo,我自然欢喜的不得了。
大概是在04年暑假过后(据此,你可推断我的年龄,无妨。),我在同村一起读大学的朋友的帮助下,一起将电脑抱到了省城所在的学校,那时候的电脑主机和显示器分离,而显示器是类似于80年代电视机类型的大背头,很重。
大学几年,我用那台电脑写电邮,学课件,看电影,听歌,写论文。
一直到现在,那台电脑都放在老屋。我舍不得丢或者卖掉。
那是母亲买给我的。
要知道,母亲那时候的月工资才1000多块。
母亲事事要强,要里子,更要面子。
我结婚的那年,她叫了关系紧要的亲戚们帮忙操办婚庆,花了大价钱在村里摆了三天流水宴席,请了所有亲朋好友,甚至是村里不相干的邻居,都被叫过来吃喝。
北方的礼金不像广东,没有200元下限,也无需红包包裹,给多给少都不在意。
婚宴上的菜是好菜,鸡鸭鱼肘配馒头,酒自然也是好酒,洋河大曲、泸州大窖,回味也好,上头也罢,被喝得精光,细细比较,算得上是村里最好的席面之一了。花了钱,母亲却不心疼,看着不相干的乡亲们胡吃海喝的场景,她倒是很欣慰,只是说,来的都是客。
可是我知道,这于平日里习惯了勤俭的母亲而言,绝不能仅用一个大气来形容。
母亲一直是那种一顿饭菜吃不完,便要等到下一顿热一热再来吃的人。
母亲这大半辈子,是为这个家而活而奋斗的。她很少为自己想过。结婚以前,教学和外婆家里的农活占据了她的几乎所有时间,我出生以后,便是她的全部了。即便如此,母亲在教课之余也从未间断过务农。
直至如今,只要闭上眼睛,便能回忆起当初母亲下田做农活的场景。
夏日或者秋分时的北方,天蓝,日头毒,树荫浓。我在地头的树荫下捉蚂蚱,母亲就和舅舅、舅妈他们在田里握着镰刀割麦子。母亲时不时地站起身,擦拭脸上的汗水,看我几眼,怕我踩到割剩的麦茬,扎到脚。
母亲今日的病,便是这多年辛劳后的心力憔悴所致。
母亲大半辈子都生活在农村,可她有知识有文化,有见识,有涵养。
她是一个平凡的乡村教师,可于我是伟大的。
即便是作为教师,她于她的学生们也是充满了爱和包容的,绝对可堪古人所敬之的“师长”二字。
母亲这大半生的要强,并非只是出于体面,而是她生命之光地灼灼闪耀,是她这大半生里于这命运坎途中生生不息奋而斗之的外在体现,也是她生我、养我、传延与我的一种精神基因,是我这一生持之如骨血、命脉一般不可或缺的珍贵财富!
这篇文发得迟了几日,因为我用了很久的时间考虑如何下笔,如何措辞。亲爱的读者,你一定觉得我这话太虚假。毕竟,我这个惯于写短篇小说的人,过去写过那么多女性,如今写起自己母亲来,如何就畏首畏尾、捉襟见肘了?
我自己也甚觉这原因难以服众,可当真是实话实说。
说来惭愧,也许是出于传统亚洲男性对于爱的表达太过内敛的缘故,我在文章中很少触及家人。因为我不知道如何用文字表达自己对于他们的爱才算恰当,似乎过于外露就显得过于矫情。这对惯于羞赧的我而言,终究太过难为。
2019年母亲节后,以此文敬家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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