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上书店》里有个我记忆犹深的情节:A.J.费克里的妻子刚刚去世不久,剩下他一个人在小岛上经营书店。书店生意自从妻子离开之后变得惨淡。而一直以来跟他接触频繁的书商销售代表哈维也去世了。
那天新的书商销售代表上门推荐书籍,他不满意对方,愤怒地将对方打发走了。连同书店里的店员和顾客,也一一被他撵了出去。
最后他关门上楼到了所住的阁楼房间。取出一块冷冻的咖喱肉放进微波炉,然后下楼去了地下室,一直重复地将装书的纸皮切割、压平、摞起来。切割、压平、摞起来。
其实那一刻他很痛苦,对于生活遭到的巨变,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熬过去,于是很迫切希望自己找到事情做,手上能够忙碌起来,好压抑住那股悲伤。
等他将纸皮整理好,回到楼上,咖喱肉又凉了,他咬了一口有些烫嘴,但第二口的时候里面却还没有解冻,那一刻他压抑不住了,将整盘东西朝墙上扔了过去。
那一夜,他喝了很多酒,想起了已故的书商代表哈维和自己探讨某本书的样子,更想起了妻子如何去世的,想到她被吊车从水里捞上来的时候,已经冻住了,在太平间的抽屉里,嘴唇是青色的。
他想不起来自己如何上床的,也想不起来如何脱掉衣服睡着的。第二天醒来,他身上只穿着内衣。却记得书商销售代表哈维死了,记得自己对新的销售代表恶劣的表现,以及房间里扔过的咖喱肉,喝下的第一杯葡萄酒,在那之后,他什么也不记得了。
那一刻,书里有句话说,“从他的角度看,这个晚上过得很成功。”
也就是说,从妻子去世之后的种种生活变化当中,他终于熬过最艰难的那个晚上了。之后就算有天大的难事,也不至于再将他打入情绪极度糟糕颓废的谷底了。那是标志他走出悲伤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一个夜晚。
这一段描述也是整本书里最打动我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艰难的那一刻,没有人是一座孤岛。那些陷于孤独绝境中的时刻,总会让人做出一些看似极端的举动,但也正是如此,才会在压力到达顶端的高峰值里将那些情绪的负面一点点释放出来,然后慢慢从最糟糕最想抛开一切逃离的噩梦里解脱出来。
A.J.费克里以醉生梦死的方式,可是我们知道很多人在熬不下去的某个夜晚某个时刻,以结束生命的方式了却与尘世的纠葛跟烦扰。
作家三毛死时的工具,是一条丝袜,勒住脖颈,了却残生。
顾城最后一次去探望儿子木耳,给他当马骑,一边开心,一边落泪。他回到寓所,杀了妻子,然后自杀。留了一封遗书给木耳,写道:我只有死了。愿你别太像我。
最惨烈的死法,莫过于海子和伍尔夫。海子伏卧在山海关火车慢行道的铁轨上,任轰隆隆而过的火车倾轧碾碎。伍尔夫用石头填满口袋,走进家中附近的一条河流里,一步一步,直到河水将她彻底吞没。
十几岁的时候,和要好的朋友聊天,谈到死亡。好友问我,你觉得怎么样的死法最有尊严?
那天大概是我们共同看了一本小说。很诡异的画面,两个花季少女,认真聊着关于死亡的话题。
我很认真想了这个问题。想到各种死法。上吊跳楼都太难看,喝剧毒农药太难以下口,割腕,割颈也太残忍。我试过用钝一些的刀子在手上磨,只是一下,就让我毛骨悚然。
记得那天跟好友说,如果要死,就服安眠药最好,起码安安静静,就当自己睡了很长很长的一觉。
这么多年过去,回想起来,在曾经年少时那些脆弱不堪的时刻,其实自己还不止一次想过死这件事。
我写过几次遗书。跟爸妈交代后事,向他们忏悔是自己不孝,还爱他们之类的话,然后边写边掉泪,一直写泪流满面。想象到爸妈面对失去我的悲伤,我再也无法跟他们相见的悲伤,最后趴在书桌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哭到眼泪渐渐流完,然后慢慢抽噎着,庆幸还好还好,只是假设自己死了一场,直到情绪渐渐平复下来,两眼通红,把遗书折好,塞进抽屉底部的暗格里。
很多年后,我才知道,自己其实是很怂的那种人,最不可能的死亡方式是主动切断生命。我怕痛,怕苦,怕难看,怕死之后世人的流言蜚语。一个什么都怕的人,最不怕的也许就是熬下去了。
我已经记不清在那个抽屉的暗格里塞过多少死亡的遗书,直到那个抽屉再也拖拉不动,直到藏在某处的钥匙丢失。直到搬家时,被我妈撬开,也许她一一看过,然后不知丢到了哪里。
这么多年下来,我回过头想,还很感谢那些一边写着遗书,一边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刻,就像一种对于死亡的提前彩排,把心事一一记下,大哭过后,那些过不去的心结也就一并被锁进抽屉里了。
有句话说,再美满的婚姻一辈子总有那么一两次离婚的冲动。生活何尝不是,从我们有主观意志主动拥抱生活开始,一直到自然死亡的漫长人生当中,一定会有很艰难熬下去的时刻。
不论它是与父母爆发的冲突,失恋,被骗,事业失败,家人离世还是经由一切的不如意一点点累积起来的忧郁,它会在某个时刻集中爆发出来,也许很多个这样的时刻,这些压力会让人欲哭无泪或者泪流满面,你会想,要是能够抛下这一切就好了。
但是最终,你还是没有选择去死,而是转身又投入到轰轰烈烈的生活洪流当中去了。
你有没有想过是什么又让自己熬过去的?
我妈在年轻的时候,生下我和弟弟头两年的时候,自杀过两次。第一次,和我爸吵架,割了手腕。紧接着第二次,喝了农药。每一次极大庆幸的事,都被人及时发现,然后送到医院抢救回来。
她是打定了主意要死的。那段日子,应该是她产后忧郁症的爆发期,只是那时的人们根本不懂。
长大后的很多年,她跟很多亲近的朋友说过当年的场景。说到伤心处,她仍会流泪。但能感觉到这时候的痛已经很轻很轻了,仅有的两次轻生,她其实是庆幸被人救回来的。
在那此后漫长的人生岁月里,她再也没有想过以自杀的方式结束生命。她更多的时候会跟我们说,要不是因为你们。
她更用力的生活,积极去融入大家族,里里外外她都张罗得尽心尽力。以前我爸总是怪她,太过于随和,太过于把族里大大小小的事当成自己的事,别人不愿承担的,都是她去应承。很多年后,我才明白,其实她是为了让自己有更多的世事牵绊,让她忘了生活的艰难。
有一部小众的电影《一个叫欧维的男人决定去死》,很打动人心。故事里这个叫欧维的59岁老男人,在工作岗位上默默奉献了四十多年后,在马上60岁的这一年,被公司开除了。
老伴很多年前就已经去世,在他居住的小区里,他跟每个人都吵过架,随时发飙是他的脾气日常,他好管闲事,每天在小区巡视,检查别人的车库是否上锁,阻止那些在小区随意穿行的车辆,指责邻居的狗随地大小便,检查别人是否对垃圾进行分类,因为这样几乎得罪小区所有的邻居。
没了工作,没了爱人,跟邻里的关系也十分紧张,这一切失意,让他心灰意冷,于是他决定去死。
他应该是那个尝试过最多奇葩死法的老人,但每一次都意外没有得逞。也是在一次次的自杀过程里,他60岁之前的人生被一一舒展开,一幅幅难忘又温馨的画面一点一滴浮现在他的脑海。
一个人有多绝望想到死,一定也有他对生活多强烈的眷恋和热爱,也许被尘封起来遗忘了,也许是刻意回避不见。或者从另一个方面说,一定有他对于生活其他活法的渴求和寻找。
只是在一个交接的时刻,一个极夜的黑暗深处,绝望优先袭来,覆盖住了所有,无论过去的美好,还是未来的可能。
刘嘉玲说她半辈子看过了娱乐圈的那些起起伏伏,生生死死,很多跟她同一时期的明星,有些选择在年纪很轻的时候结束生命。她觉得是一种遗憾,可能他们过了那个晚上就会没事,可能找到比以前更好的生活。但他们没有。
让我想起83版《射雕英雄传》里黄蓉的扮演者翁美玲。我是在很多年后回看才隐约回忆起那个牙齿长得有些俏皮的黄蓉,当年从她嘴里喊出的“靖哥哥”,不止虏获了多少少男少女的情窦初开。
她当年和汤镇业因戏生情,陷入热恋。她事业如日中天,汤镇业渐渐成了别人口中“翁美玲的男朋友”。也因为媒体的追踪和曝光,他们的一举一动都被过分放大,汤镇业最终忍受不了压力,提出分手。
之后她事业陷入低谷,生活和工作的两重挫败让她不堪重负,最终她选择了在家中拧开了煤气自杀。那时她不过26岁。
之后汤镇业走出情伤,结婚,离婚,又结婚生子,如今过上了其乐融融的生活。
直到过去很多年,媒体采访汤镇业一定避不开提及翁美玲。汤镇业开始尴尬,但时间终归稀释也弥合了一切,他再谈她时,说她是个对生活和工作积极的美人,但很遗憾,她选择这样的方式离开。
你从他的言语表情当中,再也看不见当年那个汤镇业对翁美玲含情脉脉的影子,数十年过去她成了一个英年早逝的女明星,他成了一个局外人。
这时回想刘嘉玲采访中的这句话,“可能他们过了那个晚上就会没事,可能找到比以前更好的生活。但他们没有熬过去。”你会不禁唏嘘,当年那个自杀的举动有多傻。
对于一个明星而言,大家记住TA的死,一定也会连根带起TA所有的过往,大家对于这份生命的消逝保有的情绪除了惋惜,还是惋惜。
也许死对于那一刻的TA而言是一种解脱。但另一面,也意味着TA自此主动切断了日后所有生活改变的可能。而将自己定格在人们日后注定不会忽略讨论的生命终结点。
主动寻死何其无奈,又何其傻。就像压迫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当你把生活中所有的难集中在一个时刻喷发,就是一百个自己也把控不住。
我想大概是十八岁过后,我再也没想过去死这件事。在很多艰难的时刻,会愤怒会大哭,哭不出来时,一个人静静地在黑夜里待着。
死本身当然想过,死法也在脑海徘徊,但就像妈妈告诉我的,生活总有那么多的放不下。就像电影中的欧维,在试图死的过程里,不断被邻居热情求助,他无法坐视不管,他不能死了,他需要把大家的问题一个一个解决掉。
活着就是解决一个问题,再一个问题。我想死这件事,也应该包括在里面。
正是因为我们对活着的世界有由衷的热望和信赖,才会对于那些不如意产生失落和绝望的情绪,我们的本意是想改变,是想摆脱这一切不善意,却往往蹦出一些隔绝自己与这个世界再产生联系的极端方式。
我不想说熬过这一场艰难,总会碰上更好的生活。往往并非如此,也许当你好不容易熬过一场艰难之后发现,面前还有一个更大的生活难题让你很难跨越。
这就是生活残酷的真面目,是我们不得不正视的成年人里的生存法则。
我们来人间这一场,很多时候就像诸神对于西西弗斯的惩罚,他要不断重复,永无止境地接受将石头推到山顶,又接受它会滚落的事实过程。
但我们还得推,还得往前走,否则除了被砸死,接受世界就是这一番无聊的鬼样子,你就再也没有任何可能性去看见那些走到最后的人,在生命途经的一路上遍历的风景。
死,很容易,但活着,很难。明知道如此,我们还要活着。因为,活着就一辈子。
在没病没灾,没有生离死别的场合里,探讨这个话题看起来很无聊,但是,也正是我们长久地忽视对它的讨论,才让死成为人面临绝望深渊时,纵身一跃的催命稻草。这实在是可悲不过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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